复读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像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磨盘。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精确复刻：清晨六点冰冷的闹铃，食堂千篇一律的寡淡早餐，教室里堆积如山的试卷和参考书，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油墨和汗水混合的气息，还有晚自习后空寂的校园里，自己拖着疲惫身躯走向宿舍时，路灯在水泥地上拉出的那道孤零零的长影。
课间短暂的喧闹是唯一的调剂。几个新认识的复读“战友”聚在走廊尽头，靠着冰冷的瓷砖墙，一边啃着面包，一边交换着各自高中母校的八卦。话题不知怎么绕到了“毕业季的遗憾”上。
“哎，最遗憾的就是怂了，没敢跟隔壁班那谁表白。”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镜框，语气半真半假地懊恼。
“得了吧你，”旁边短发的女生嗤笑一声，“人家现在可是在复旦逍遥呢，谁还记得你这号人物？”
哄笑声中，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带着过来人的调侃：“要我说啊，毕业季最惨的不是怂，是信号发出去，对面直接断网失联！你们是不知道，我哥们儿，喜欢人家姑娘三年，毕业聚餐那天晚上，好不容易借着酒劲发了条超长的微信表白，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吊足了大家胃口，才慢悠悠地说：“人家姑娘手机掉火锅里了！捞出来都开不了机！等新手机到了，黄花菜都凉透了！我哥们儿那叫一个捶胸顿足啊，哈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这带着点黑色幽默的“惨案”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了一圈微澜。信号？断网？失联？这些词像无形的钩子，猛地钩起了站台上那被风吹散的、陆小雨破碎的呼喊。那句“周默——你记得……！你……！”后面到底是什么？“其实”？“我”？还有那个在KTV雾气玻璃上写下又被吞噬的“等”字……无数个被刻意压抑的片段，混杂着陈晨临别拥抱时那句冰冷的“不回来了”，瞬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在脑海中翻腾、碰撞，搅得我心烦意乱。
口袋里的手机就在这时突兀地震动起来。
我下意识地掏出来。屏幕亮着，是微信界面。发信人——陆小雨。
心猛地一跳。
信息的内容却极其简单，甚至显得有些莫名其妙。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点开，是北京深秋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背景隐约可见古朴的教学楼一角。构图干净漂亮，带着她一贯的审美。
大概是分享校园秋景？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指尖在屏幕上敲下几个字：“北京的天真蓝，叶子也好看。”
正要点击发送，手机又是连续两次震动。还是陆小雨。
第一条信息瞬间跳了出来，只有短短几个字，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狠狠撞进我的视线：
“周默，其实我……”
句子在这里戛然而止。那省略号后的空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瞬间攫住了我的呼吸。
时间仿佛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教室里嘈杂的背书声、走廊上隐约的喧闹，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未完的句子和那个意犹未尽的省略号上。KTV玻璃上的水痕，站台上破碎的风声，无数个被刻意忽略的、她欲言又止的眼神……瞬间被这短短几个字点燃，烧灼着我的神经。
“其实我……”什么？后面是什么？她终于要说出来了吗？那个被风吹散、被雾气吞噬的秘密？
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颤抖。指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去触碰那个对话框，想立刻追问，想立刻听到那后半句。喉咙发干，像堵着一团火。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手机屏幕猛地一闪！
那条刚刚发来、带着未竟之语的文字消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抹去。原本的位置上，只剩下一个系统自动生成的、灰色的、冷冰冰的提示框：
“‘小雨’撤回了一条消息”。
紧接着，第二条新消息跳了出来，带着一种刻意的、欲盖弥彰的轻松：
“哈哈，发错了发错了！刚才想发给室友的！别理我！/调皮/调皮”
后面跟着两个大大的、夸张的黄色笑脸表情。
发错了？
发给室友？
我看着那行故作轻松的文字和那两个刺眼的笑脸，刚刚燃起的火焰瞬间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荒谬感席卷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指尖的颤抖停止了，只剩下冰凉和麻木。
她撤回了。
像那个KTV玻璃上的“等”字，被雾气无声吞噬。像站台上的呼喊，被车轮和风声无情碾碎。像陈晨那个沉重的拥抱和那句“不回来了”，消失在汹涌的人潮里。
所有那些未尽的言语，所有那些悬而未决的情绪，所有那些在高考后骤然断裂、又被距离和时光拉得细若游丝的连结，都在这一撤一回之间，被轻飘飘地抹掉了。只留下一个灰色的提示框，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微小伤疤，凝固在手机屏幕冰冷的反光里。
窗外，复读学校灰扑扑的教学楼沉默矗立，天空是一种单调的铅灰色。我盯着那个灰色的提示框，很久，很久。然后，拇指缓缓移动，最终，按下了锁屏键。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映出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