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米白色的纸页被我夹进了深蓝色的笔记本里,像一片被强行压平的枯叶。
【青渊】咖啡馆的角落卡座空了一周。
我每天准时坐在那里,点一杯黑咖啡,把玩着那支银灰色的笔,等待一个不会再出现的人。
服务生看我的眼神从同情变成了尴尬,最终变成了习惯。
第七天,雨又下了起来。
我翻开笔记本,盯着那张被她撕下的纸页,字迹依旧清晰: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有些心,注定只能沉在深海。】
没有解释,没有线索,只有一句近乎告别的独白。
我拿起笔,在下方写下一行字,像是某种固执的回应:
【但深海也需要光。】
笔尖在纸上停留太久,墨水晕开一小片。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模糊了整个世界。
我开始寻找她。
【雾岛深雪】这个名字像晨雾一样难以捕捉。
我问遍了咖啡馆的店员,没人记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那个角落的。
【她总是安静地写字,几乎不说话。】一位年长的女服务生回忆道,【有一次,我看到她在哭,眼泪滴在笔记本上,但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为什么哭?】
女服务生摇摇头。
我去了附近的图书馆、书店,甚至大学文学系的办公室,试图找到一个叫【雾岛】的女人。
但Tokyo太大了,而【深雪】可能只是一个笔名。
线索断了。
五年后的一天,我接到博物馆的通知,要求修复一批明治时期的私人捐赠文献。
捐赠者是一位姓【古川】的老学者,住在神保町的旧书街。
jimbocho的空气里永远漂浮着纸张和油墨的气味。
狭窄的巷道两侧,旧书店像古老的沉船一样挤在一起,招牌上的字迹早已褪色。
【古川书屋】藏在巷子深处,木门上的漆皮剥落得斑驳不堪。
推门时,铜铃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店内昏暗得像深海,书架高耸至天花板,旧书堆叠成摇摇欲坠的峡谷。
白发苍苍的古川先生从柜台后抬起头,眼镜反射着昏黄的灯光。
【是海野先生吗?】他嗓音沙哑,【文献在后面的储藏室,请跟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书堆间的狭窄通道,突然,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灰色——
一个瘦削的背影,站在哲学区的书架前,手指轻轻抚过书脊。
深灰色的毛衣,亚麻长裙,帆布包斜挎在肩上。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雾岛……?】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书店里,它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那个背影僵住了。
她缓缓转身。
五年。
五年足够让记忆模糊,但她的轮廓依旧清晰——苍白的皮肤,深潭般的眼睛,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像是被时间刻下的裂痕。
但最刺眼的,是她左侧脖颈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粉白色的,像一条粗粝的蜈蚣,从下颌边缘蜿蜒至衣领深处。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没有惊讶,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
【雾岛,】我向前一步,喉咙发紧,【你……还记得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摇头,眼神空洞得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
古川先生咳嗽了一声,【这位是雾岛小姐,我的……常客。】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她不能说话,海野先生。】
不能说话?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五年前,那个在笔记本上写下深邃文字的女人,现在……失语了?
她低头去拿书架上的书,动作僵硬得像一具生锈的机械。
帆布包从她肩上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
一本笔记本。
米白色的封面,边角磨损严重。
我几乎是本能地蹲下去捡,手指碰到封皮的瞬间,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翻开。
空白。
空白。
空白。
一页又一页,全是刺眼的空白。
只有最后一页,有一滴干涸的泪痕,深褐色,像一颗绝望的琥珀。
我的手开始发抖。
那些字呢?那些她写下的深海般的文字呢?那些我们交换过的、承载着灵魂重量的句子呢?
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像一条被拖出水面的鱼,在现实的空气里无声地崩解。
【雾岛小姐两年前做过喉部手术。】古川先生低声解释,【之后就不能说话了。】
【手术……?】
【声带肿瘤。】他叹了口气,【恶性。】
我的指尖死死捏着那本空白的笔记本,纸张在无声的颤抖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弯腰,缓慢地捡起散落的物品——钱包、钥匙、一支铅笔。没有试图拿回笔记本,仿佛它早已不属于她。
然后,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等!】我追上她,拦住去路,【雾岛,你……你记得我们相遇的那家咖啡店吗?记得我们写的那些字吗?】
她的睫毛颤了一下,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痛苦、抗拒、甚至恐惧。
她摇头,动作很轻,但坚决。
【那这本笔记本呢?!】我举起它,【为什么是空的?!你写的那些东西呢!?】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她伸手,轻轻推开我,走向门口。
铜铃再次发出嘶哑的呻吟。
门外,夏日的阳光刺眼到几乎灼伤视网膜。她的背影在强光中融化,像晨雾消散在烈日下。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本空白的笔记本,胸口像被挖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古川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她每周三下午都会来,只看哲学和诗歌,从不买书。】
【她……住在附近?】
【不清楚。】他摇头,【但两年前,她手术后第一次来这里时,撕掉了笔记本里所有的字页,烧掉了。】
我猛地抬头,【为什么?】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眼镜后的目光深邃而悲悯。
【也许……有些字,注定只能沉在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