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mbocho的旧书店街在梅雨季里发霉。
我坐在古川书屋后间的修复台前,指尖机械地处理着那批明治文献的虫蛀边缘。
古川先生泡了茶,热气在潮湿的空气里缓慢消散。
【她今天不会来了。】古川忽然开口,眼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我手边那本空白的米白色笔记本上。
我停下动作,【为什么?】
【今天的雨太大。】他啜了一口茶,【手术后,她的身体一直不好。】
我盯着笔记本封面上细微的磨损痕迹——那是五年来无数次翻阅的证明。
【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古川先生沉默了很久。茶梗在杯中竖立,像一柄小小的剑。
【你想听一个关于水滴鱼的故事吗?】
两年前的冬夜,古川先生听到后巷传来纸张燃烧的爆裂声。
他看见雾岛深雪跪在雪地里,将一页页写满字的纸投入火焰。
她的动作很慢。
烧焦的纸灰被风卷起,粘在她深灰色的毛衣上,像一场黑色的雪。
【大半夜的你在烧什么啊?】他问。
她抬起头,喉咙上缠着崭新的纱布,嘴角绷紧。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声带切除手术后的第七天。)
她用手指在雪地上写字:
【深海。】
字迹很快被新雪覆盖。
【她曾经是Tokyo大学的哲学系讲师。】古川先生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学术期刊,指着某篇论文的作者栏——【雾岛 深雪】。
论文标题是《语言的深渊性:论不可言说之物的表达困境》。
【这篇论文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他翻到被红笔批注得密密麻麻的最后一页,【批评者说她沉溺于形而上的自我陶醉。】
我盯着那些尖锐的评语:【脱离现实】【病态的隐喻】【无意义的文字游戏】。
【后来呢?】
【后来她开始写私小说。】古川先生从书架底层抽出一本自费出版的小册子,封面是深海蓝,《水圧の下で》(《在水压之下》)。
【只印了五十册,几乎没人读过。】
我翻开扉页,上面用铅笔写着:
【献给所有在深海发声的人……虽然你们注定被陆地的空气扭曲。】
手术前的雾岛深雪,每天在【青渊】咖啡馆写作八小时。
她写一部关于【深海生物学家】的长篇小说,主角毕生研究深海鱼类的发光器官,却因喉癌失去声音。
【编辑要求她改结局。】古川先生苦笑,【说‘主角无声的死亡太压抑’。】
她拒绝修改。
合同解约的那天,她在医院确诊了声带肿瘤。
【恶性,二期。】医生递过手术同意书,【全切除的话,以后就不能说话了。?
她签了字,然后去便利店买了一支最便宜的打火机。
我在古川书屋的阁楼里找到了那摞未被烧尽的残稿。
它们被压在《广辞苑》和《濒危物种图鉴》之间,边缘焦黑蜷曲。
最上面一页写着:
【水滴鱼被捞出海面时,压力差会让它的身体崩溃。】
【人类的语言也是。】
【一旦离开灵魂的深海,就会在现实的空气里扭曲成丑陋的残骸。】
【所以我不再说话。】
【所以我要烧掉所有字。】
【海野君,如果你读到这些,请记住:我们最美的对话,从来不曾真正存在过。】
字迹被泪水晕开过,又干涸成凹凸的痕迹。
下午,雨停了。
我站在朝雾公寓的门口,地址是古川先生犹豫再三才给我的。
破旧的团地住宅楼,走廊栏杆上的铁锈沾湿了袖口。
按响门铃后,我听到里面传来瓷器碰撞的轻响。
猫眼里暗了一瞬,又亮起来。
门开了。
她瘦得惊人,锁骨在领口投下深影,脖颈上的疤痕泛着病态的粉光。
手里攥着一把美工刀,刀刃还沾着新鲜的纸屑。
客厅地板上散落着被裁切的照片、信件和笔记本内页。
【你在……销毁?】我问。
她摇头,用美工刀尖指向自己的喉咙,做了一个切割的手势。
【不是销毁。是解剖。】
茶几上摊开着一本相册,所有人物面孔都被精确地挖去,只剩下空洞的轮廓。
我蹲下来,拾起一张被裁成细条的照片残片。
上面是年轻的雾岛深雪,站在Tokyo文学部楼前微笑。
照片被纵向切开,她的脸分成两半,中间夹着一行印刷字:
【优秀青年教师奖】
【你恨过去的自己?】
她抓起素描本,快速写下:
【恨她以为语言能抵达深海。】
字迹力道穿透纸背。
窗外传来乌鸦的叫声,暮色开始渗入房间。
她蜷缩在榻榻米上,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
我注意到她左手腕内侧有十几道平行的浅白色疤痕。
旧的,已经愈合。
那些没能彻底杀死她的绝望,最终杀死了她的声音。
我取出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翻开五年前她写给我的最后一页: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有些心,注定只能沉在深海。】
她盯着这行字,瞳孔剧烈收缩,突然抢过笔记本疯狂翻页,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空白纸张。
然后抓起铅笔,在最后一页重重写下:
【那些字从来不存在!】
铅笔芯折断,在纸上划出一道狰狞的裂痕。
黄昏的光线变成暗蓝色时,她平静下来。
我们坐在满地的记忆残骸中,她用素描本和我对话:
【手术后,我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表达过什么。】
【那些漂亮的比喻、哲学的思辨……只是精致的谎言。】
【真正的痛苦是无法言说的……就像水滴鱼无法描述水压。】
最后一页,她画了一条扭曲的鱼,身体在空气里塌陷。
没有署名,只有一滴从鱼眼里坠落的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