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尾声,Tokyo湾起了浓雾。
霧島深雪的公寓里弥漫着碘伏和旧纸张的气味。
她脖颈的疤痕在阴雨天泛出暗红色,像一条盘踞的毒虫。
我带来的古籍修复工具散在榻榻米上——特制糨糊、纤维纸、修复刀——它们能修补江户时代的浮世绘,却无法粘合她手臂新增的伤口。
【电子喉的试用期明天截止。】我說,【你还有希望。】
她蜷在窗台边,指尖划过雾蒙蒙的玻璃,留下一道水痕。
手机屏幕亮起,合成音冰冷地念出她的回复:
【希望是陆地的幻觉。】
古川书屋送来一个包裹。
褪色的蓝染布包裹里,是那本《在水压之下》的原始手稿。
五十二页稿纸被火舌舔卷过边缘,焦痕形成不规则的黑色海岸线。
【這本書是我托關係從焚化炉里抢出来的。】古川先生的便条夹在扉页,【她说想让你修复。】
她抚过焦黑的纸页,突然抓起美工刀划向手腕。
我扑过去攥住她手臂时,刀尖已在旧疤痕上划出新鲜的血线。
血滴落在手稿首页,正好覆盖了【水圧】的【圧】字。
【水与血的压强,哪个更沉重?】
修复工作从深夜持续到黎明。
我用0.3毫米的纤维纸填补焚毁的缺口,毛笔尖蘸着特制糨糊,像缝合濒危生物的皮肤。
她跪坐在灯下,将草莓切成薄如蝉翼的片,铺在焦痕最重的几页上,果汁渗入纸纤维,晕染出诡异的粉红色。
【为什么用草莓?】我問。
她指向书中段落:
【深海发光鱼的腺体切开后,会渗出草莓味的黏液。】
合成音念出这句时,窗外掠过救护车的红光。
第三十二页的修复遭遇难题。
左侧有焚烧形成的巨大破洞,正好贯穿关键段落:
【主人公最终明白,沉默不是语言的死亡,而是████████████】
缺失部分形如深海沟壑。
【这里原来写的什么?】
她摇头,将草莓汁滴进破洞。
粉红色液体在纸页上蔓延,像正在扩散的癌组织。
梅雨彻底结束那日,她带我去Tokyo湾废弃的灯塔。
锈蚀的旋梯通向瞭望台,海风裹挟着咸腥味灌入领口。她展开那本修复好的《在水压之下》,开始一页页撕下,任纸页被海风卷向灰绿色的海水。
焦黑的纸页在空中翻飞,如同垂死的黑蝶。
我抓住最后一页,上面是她用草莓汁补全的句子:
【沉默不是语言的死亡,而是对深海的忠诚。】
合成音被海风吹散。
她突然攀上栏杆,脖颈的疤痕在烈日下像灼烧的绳索。
【深雪——!】
嘶吼声被海风撕碎。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清澈得惊人,仿佛五年前咖啡馆里初次抬眼的瞬间。
然后她张开手臂,像深海鱼舒展鳍翼,坠向布满礁石的海岸。
时间被无限拉长。
我看见她下坠的轨迹上,那些焚毁的手稿正被海浪吞噬,墨迹在咸水中洇散成烟雾状的幽灵。
急救室的灯光是惨白色的。
她全身插满管线,脖颈的疤痕被呼吸机绑带勒得发紫。医生递过病危通知:【左侧桡骨、三根肋骨、颅骨骨折…但最致命的是喉部旧创撕裂,气管塌陷。】
签字笔在手里颤抖,墨水晕染了【海野 缀】的【缀】字。
【我终究修不好任何活着的东西。】
她在午夜恢复意识。
右手唯一完好的三根手指,在床单上划出断续的笔画。我认出那是在写:
【灯…塔…底…下…】
暴雨突至时,我在灯塔基座的裂缝里摸到铁盒。
盒里没有遗书,只有一本防水笔记。
翻开第一页,贴着五年前【青渊】咖啡馆的收据,背面是她娟秀的字迹:
【海野君,你打捞的从来不是我的文字,而是你自己的孤独。】
最后几页是近期写就的铅笔字,力道虚浮:
【声带切除手术时,我听见体内有气泡破裂的声音。咕噜。咕噜。像深海鱼在说话。】
【电子喉的震动让我呕吐——它在模拟我早已背叛的陆地语言。】
【昨天他修复手稿的样子真温柔啊。可温柔是另一种暴力,它让我渴望呼吸。】
【海底一万米没有光,但有永恒的沉默。那里不需要被翻译。】
最终章用血写着标题:《永寂归乡》
朝阳穿透云层时,她的心电图变成直线。
护士撤掉呼吸机,那道狰狞的疤痕终于完整暴露出来,像一条获得自由的蜈蚣。
我掀开白布,在她冰冷的左手腕画上新的刻度——与旧伤痕精确保持一厘米间隔。
【这是我能完成的,最后的修复。】
葬礼在细雨中进行。
骨灰坛放入墓穴时,古川先生递来一本《深海生物图鉴》
【她遗嘱里指定的陪葬品。】
翻开被红笔圈出的【水滴鱼】条目,空白处有两行交叠的字迹:
那是來自五年前的批注:
【当深海鱼被迫浮出水面,它的痛苦不在于变形,而在于必须被看见。】
临终前补写:
【所以请让我沉没,在你们的目光之外。】
我将书放入墓穴,泥土覆盖书页的瞬间,雨水在封面上砸出深色的斑点,像永远无法抵达海面的深海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