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出现城市的轮廓，它没有什么高楼大厦，所有的街道和房屋都顺着平缓的山丘建造，配色是充满活力的橙黄屋顶和米色墙壁，而非那些钢筋水泥和复合材料，要说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大概就是海边那座砖石结构的教堂，它的历史相当悠久，久到连当地的城历也没有记载其建成的日子。绯琦看见它的钟楼尖端，不由得一愣。
文芷一直都在找话说，而绯琦的反应不温不火，但现在她却主动说话了。
“我还以为你们把我关在什么孤岛上面，没想到是这里。”绯琦斜睨着，“是你的主意？”
“凑巧而已，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你会被俘虏，只是他们问我实验室的选址要在哪里，我就选在这附近了，这样平时还可以到雾镇上去看看——你生活的足迹。”
“呵，那你找到什么足迹了？”
“很多很多，要我一一帮你回忆一下吗？”
“如果是从你的嘴里讲出来，我会觉得这些美好的回忆沾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绯琦皱着眉头，想了想，继续问道，“……这里受战争波及的情况怎么样？”
“已经过去了三年，战后重建工作已经进行了差不多一半了，至于像这座远离战场的滨海城镇，它几乎没遭到什么破坏，因此清理起来也很简单方便，战争结束的第一年就已经恢复了正常生产秩序。因为它很有历史文化底蕴，双方都自觉地避开直接攻击它，嗯，战时的疗养院也在这里，我记得最高指挥部也在这里落脚过。”
“海面上的那些东西呢？”她是指海洋上一排排的构造物。
“就是洋流发电机而已，你以为是什么攻击性或者防御性装置吗？”
“这是基于立场阵营而产生的合理怀疑。”
绯琦撇过脑袋，看向越来越近的城镇。
在公路旁还有一条小路，路边竖着篱笆，上面攀附着干枯的藤条。她记得她走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青绿的样子，现在已经荒芜的差不多了，穿行在其中的鼹鼠还活着吗，她也在这里种过一些东西，也许是奇异的花朵，房东会照顾好它们的吧。
她的眼神逐渐溃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你对这里感情还挺深厚的。”
“五年的时间，雾镇差不多是我的第二故乡，自然有感情，”绯琦有些颓然地说，“不知道他们还认不认得我。”
“那些街坊邻居吗。”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尾巴藏在裙子下面，无风的时候安全的很。手上裸露出来的机械部分我也会帮你打掩护，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是吗，即便你表现的这么善解人意，我也不会感谢你。”
“我当然明白，啊，这就像是旧时代曾流行过的一种模拟游戏一样，你是游戏里面的一个可攻略角色，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慢慢地提升你那已经降到负数的好感度，放心，我很锲而不舍，我会达成我的目的的，只是时间问题。”
“哦？时间问题？呵。”绯琦抱着双臂，她本有些不屑一顾，但又似乎确实看文芷顺眼了点。她自己也不明白。
面前是一条岔路，绯琦从后视镜里看见阿奇柏德的车拐上了右边的一条路，她们则往左边去。
熟悉的景物投射在她的眼睛里，那些花圃，砖墙，信箱和邮筒，她的心里升腾起一股雀跃，但很快又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慌乱。
“近乡情更怯”？大概不是这样，兴许只是害怕而已，害怕见到以前的人，害怕回到以前的生活。像是有一杆鱼竿，将那些在监禁生活里已经深埋的记忆碎片一点一点钓出水面，反射着光芒。一个上过战场的人……一个杀死了不知道多少同类的人……她所有的经历都异口同声地说着：
“没有回头路了。”
她忽地感到一阵作呕。
“很难受吗，我们直接回住的地方，不买东西了，饭的话，我会跟将军联系的。”
文芷并不等她回答，干脆利落地转动着方向盘，车子向着旧街区开过去，二十分钟过后，她们在一栋带花园的房子前停下。文芷先下了车，给她打开车门。
“走吧，一直呆在车上算什么。”文芷想要去牵她的手，但她缩了一下，指尖和手背轻轻地擦了过去。
“唉……这栋房子，就是你以前住的那栋，我把它买下来了。”
绯琦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她慢慢抬起头，问道：“房东呢，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他已经行将就木了。”
“还活着呢，他儿子是中枢近卫师团的，退伍后把他老爹也接了过去，这栋房子就被我买了。”顿了一顿，文芷说道，“你的房间还是那一间，里面的布置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衣橱和储物柜都要你自己去填满。”
“……”
“走吧，别愣着了。”文芷把她的手牢牢地握住。
绯琦就这么沉默着被她拉到见过不知多少次的房子前，登上磨得光亮的石砖阶梯，看着她拿出一串熟悉的钥匙，插进锁孔里面，发出意料当中的吱呀声。
“忘记修锁芯了，啧，现在都用新式锁，都找不到几个能修的锁匠。”文芷抱怨着，一边打开门，做出一名侍者的姿势，“那么，欢迎绯琦小姐回到自己的家里。”
门厅的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花香味，暖黄色的顶灯投下花瓶的阴影，漫反射下，它的边缘正慢慢晕开，消融到斑驳的淡蓝色墙壁上。挂画里用鲜艳的油彩描绘着海边渔民出海打鱼的场景，垂落的日光和深蓝的海洋之间有着一条分明的界限。木头的餐桌似乎一直都摆着一篮子当地的特色水果，上面的划痕像是新添上去的——当然不可能，只是她很久没见过了，没有多少印象了而已。
“我没有对室内装潢做过多的改变，基本上都保持着你走之前的样貌，”文芷说，领着她来到客厅，古朴的柜台上放了一台现代化的电视，空调也装上了，“嗯，一些必要的电路我还是找人去做了，放心，他们都是技艺精湛的老技师，没怎么破坏这里。”
“沙发换了……以前那个都那么破旧了，总算是换掉了。”绯琦没有回话，自顾自地环顾着周围，仿佛回到那个离开的夜晚，年迈的房东按着习俗为她点亮烛台，明媚的火焰跳动着，倒映在老人昏黄的眼里。她低头看着布艺沙发，慢慢坐下去，像是落入了一团云里，柔软而蓬松，“是你换的？”
“是房东换的，他说你一直都在念叨这件事，在你离开之后不久就换掉了，他怕你因为这件事情就不回这里了。”
“怎么可能呢。”绯琦轻轻笑了一下，这差不多也是她今天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看得文芷一愣，“他还说过什么，和你。”
“讲了些和你在这里一起生活的事情，又给我看了照片。我只是告诉他，不久之后你就会回来。当天他就被他的儿子强势地接走了，走之前告诉我，如果你回来了，一定要通知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个月前。”
“将军出来的时候？”
“当然。”文芷打开空调，清凉的风协助绯琦整理凌乱的思绪，“要想把你给捞出来，没有将军阁下的帮助可不行。我们的压力都挺大的，即便是有总理的首肯。”
绯琦深吸了一口气，香味让她感到一阵安心，“谢谢。”
“不客气。”
“这次是真心的……也只是这次而已。”
“我当然知道，你的那点心思，我还能不清楚？现在先吃饭吧。正好，趁着吃饭的时候说些正事。”
她仿佛是变魔术般从厨房里面端出来热气腾腾的菜肴，放在桌子上。
“根据会议达成的决议，总理、我、将军三人做担保把你保释出来，同时还有半年的观察期，这个期间我会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完成对你的风险评估，时不时还会有人来进行不告知的测试活动，之后就会根据具体情况决定你的最终去处。”
“如果我表现不好，就会被处理掉，是吗？”
“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我舍不得，我可能会把你的手脚卸掉，对外宣称你已经被无害化，然后养在我的秘密基地里。”
“秘密基地？”绯琦有些想笑，伸手为自己盛了一碗汤，“你怎么不说你还有一支军队？”
“谁知道呢，也许以后就有了。”文芷毫不在意地说，“表现得好的话，大概会让你去沃伦德尔工作，那里人人都知道你有一颗好脑袋。”
“好脑袋有什么用，不也还是这样半软禁着。”绯琦用手垫着下巴，散漫地趴在桌子上，用勺子舀起一匙汤又倾斜手腕，让它们回到汤碗里。鬼使神差地，文芷伸出手，向着她的脑袋摸过去。
“……”绯琦看了她一眼。
“别这么反感嘛，以后一起生活，总会有接触的，之前不也牵过手了。”
“你转性了？怎么不用命令？”
“因为你不喜欢，其实我更期待着有一天你能像过去那样，主动地来向我求——”
“我好不容易才从房东的事情上对你有些改观，还请你不要把这当成你放肆的资本。文，芷，博，士。”绯琦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好吧，好吧，我不放肆了，对不起嘛……”她带着讨好的笑容，开始收拾碗筷，“有热水，去泡个澡吧，我只给你准备了一套换洗的内衣，原本打算今天买的，现在看来只能明天再去了。”
“我忽然还想起来一件事情。”
绯琦直起身子，一双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文芷。
“你和房东聊天的时候，是怎么扯到我的，你是不是编造了什么身份？”
“那当然，我把我们以前的照片给他看了，我告诉他，我是你找的伴侣。”文芷大大方方地说出了不得了的话。
“？”
“老人家很开放啊，他也没说什么，还觉得我看着就是个很能照顾人的，你以后和我在一起生活，绝对吃不了苦。他认为不能让你被野小子便宜了，和我在一起也挺好的。”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话？你的羞耻心在哪——”
“嘘——声音小点，你激动什么，包括我在做担保的时候，也是这么解释我们两个的关系的，不然这份差事怎么会落到我的头上来？还不是考虑到我们两个关系非比寻常，由我出面的话成功率更高。必要的话，新政府甚至会允许我和你缔结婚姻关系，有几个和我关系好的官员还等着参加我们的婚礼呢。”
“好啊！好啊！那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
绯琦原本白皙的脸现在已经变得红扑扑的，是感动吗？显然并不是，与之完全相反的情绪正在她胸口酝酿，再一次让她感觉要被气昏过去。她想让文芷滚出去，但又想起来现在已经不在监禁的房间里了。
“洗你的碗去！”
她最后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