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王家坳还陷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只有村东头林家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透出一点昏黄微弱的光，像一颗倔强不肯熄灭的星子。
窗户后面，是林远家唯一一间低矮的土坯房。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舔舐着黝黑的锅底，蒸腾起的热气裹着浓烈的豆腥味，闷热地弥漫在狭窄的灶房里，粘在皮肤上，沉甸甸的。
林远已经醒了，习惯性地坐在母亲王桂香身边的小板凳上，他低着头，全神贯注对付着手里一根光滑的细木签。
滚烫的豆浆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王桂香用长柄勺舀起粘稠的浆液，手腕熟练地一抖一转，一层薄薄的、凝脂般的豆皮便均匀地裹在了林远递过来的木签上。动作流畅，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韵律。
“妈，我来吧。”林远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在氤氲的热气里显得格外柔和。
王桂香没抬头，只是用沾满豆浆的手背蹭了蹭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声音有些哑：“不用，小心烫着你。去把晾好的豆笋翻个面，让风吹匀实点。”她眼角深刻的纹路在昏黄的光下显得更深了，那是常年早起的疲惫和生活的重量刻下的印记。
林远依言起身。墙角立着几个插满木签的架子，上面层层叠叠挂满了刚刚成型的、半透明的乳黄色豆笋。他动作轻柔地翻动着它们，指尖偶尔触碰到那微带韧性的表面。
灶房的闷热熏得他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几缕被汗水打湿的柔软黑发，乖顺地贴在光洁白皙的额角。
翻完豆笋，他拿起墙角那根磨得溜光的粗木棍，开始搅动旁边石磨上浸泡了一夜、胀鼓鼓的黄豆。
沉重的石磨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咯吱”声，一圈，又一圈。他微微抿着唇，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里显得异常柔和秀气。
天光终于艰难地撕开了浓厚的夜幕，将青灰色涂抹在王家坳起伏的屋顶和远处的山峦轮廓上。
王桂香背上那个巨大的、几乎要压弯她腰的竹背篓，里面整整齐齐码满了包好的豆笋。她瘦小的身躯被沉重的背篓衬得愈发佝偂。
“锅里留了粥，”她站在低矮的堂屋门口，回头叮嘱儿子，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干涩，“晌午自己热热。妈走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用力向上托了托背篓的系带，转身便融入了灰蒙蒙的晨雾里，朝着几公里外逢“三六九”才有的集市走去。
林远望着母亲那被巨大背篓压得几乎看不见的背影消失在雾霭中，才默默转身回屋。
堂屋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瘸腿的方桌和几条长凳，墙上挂着一个蒙尘的旧相框，里面是父亲年轻时唯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眼神有些拘谨地望着前方。
父亲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外出做工、再也没回来”的影子，和后来母亲攥着那薄薄一叠工地赔来的钱、无声痛哭的夜晚。
那十万块钱，像水渗进沙子一样，办丧事、还旧债……很快就没了踪影，只留下这间摇摇欲坠的老屋和仿佛永远也磨不完的豆子。
他收拾好碗筷，走到屋后那个用土坯和木板搭起来的小棚子里。这里既是柴房，也堆着些农具和去年剩下的稻谷。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稻草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棚子口光线稍亮的地方，摊开一本卷了边的旧课本，书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阳光艰难地爬过矮墙，吝啬地在他专注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在这个以土地和劳力为生的山村里，林远的存在像一株误入麦田的水仙，带着格格不入的洁净和书卷气。
晌午刚过，太阳正毒辣辣地悬在头顶，将地面烤得发烫。林远正对着课本上一道几何题出神，屋前泥地上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他抬头，看见陈阳的父亲陈大山撩开堂屋门口挂着的旧草帘，探进半个身子。
“桂香妹子？在家不？”陈大山的嗓门洪亮，带着庄稼人特有的爽利。
“陈叔？”林远赶紧放下书站起身，脸上带着对长辈的恭谨，“我妈赶集去了。您快屋里坐。”他快步走到桌边，拿起那个边缘磕掉一块瓷的搪瓷缸，从灶上温着的瓦罐里倒出些颜色深浓的苦丁茶，双手捧给陈大山。
陈大山也不客气，接过茶缸，咕咚喝了一大口，咂了咂嘴，一股浓重的旱烟味儿随着他开口弥漫开来：“这鬼天气，晒得地皮都冒烟了。你妈今儿个生意还行？”
“嗯，都背走了。”林远应着，安静地站在一旁。他比陈大山矮了大半个头，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片。
陈大山环顾了一下家徒四壁的屋子，目光落在林远身上，带着长辈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这孩子，真是越长越……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觉得那低眉顺眼的样子，还有那白净得不像话的皮肤，怎么看怎么不像村里那些能扛能挑的野小子。
“远娃子，”陈大山放下茶缸，在长条板凳上坐下，掏出别在腰后的旱烟袋，慢悠悠地塞着烟丝，“眼看着田里的稻穗都黄得压弯了腰，沉甸甸的，是个好收成！估摸着下个集日前后就能开镰了。到时候，还跟往年一样，俺家那口子带着陈阳那臭小子过来搭把手！你爹不在了，这活计咱不能让你娘俩干瞪眼。”
“谢谢陈叔！”林远心里一暖，连忙道谢。每年稻子熟了，都是陈大山一家出力最多，只在他们家吃一顿像样的饭，工钱是从来不收的。这份情谊，沉甸甸地压在他们母子心头。
“谢啥，穿开裆裤就一起滚泥巴的交情！”陈大山摆摆手，划着火柴点燃烟锅，吧嗒吧嗒抽了几口，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他那双被岁月和风霜磨砺得锐利的眼睛，透过烟雾落在林远身上，停了几秒，像是在计算什么。“对了，这九月一开学，你该上高中了吧？县里一中？”
“嗯。”林远低声应道，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洗得发白的衣角。
陈大山没再追问，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个圈，才缓缓吐出。那浑浊的烟圈飘荡在光线晦暗的堂屋里，也像一层无形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林远的心口上。学费……那笔对母亲来说如同天文数字的学费，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硌得他喘不过气。母亲夜里对着油灯一张张数着那些皱巴巴毛票的愁苦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宁愿自己熬瞎了眼多做几轮豆笋，也绝不会向陈家开口。这份清苦的骨气，是他们娘俩最后的支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