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空间站的通用照明系统,在绝大多数时刻都尽职尽责地泼洒着一种冰冷、恒定、毫无倦怠感的人造光芒。它均匀涂抹在每一寸合金墙壁,每一块光滑的地板,每一台嗡嗡低鸣的仪器外壳上,将整个空间站浸泡在一种近乎无菌的寂静里。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背景噪音般的叹息,是这片人造钢铁森林中唯一的、永恒的脉搏。
然而,这片由数据和理性构筑的秩序之地,此刻正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喧嚣粗暴地撕裂。
刺耳的、能刮擦神经的警报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毫无征兆地炸响,粗暴地碾碎了所有常态下的宁静。原本稳定流淌的湛蓝光线被瞬间剥夺了颜色,被刺目的、旋转的猩红所取代。那红光如同泼洒的污血,在通道墙壁上急速地流淌、闪烁,将奔跑的人影扭曲成张皇失措的鬼魅。
“呜——呜——呜——”
警报声浪一波紧接一波,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像是无形的铁锤,一下下重重敲打在每一个奔逃者的心脏上。
就在这片由混乱、尖叫、红光和无序脚步交织成的炼狱图景边缘,存在着一片奇异的、不合时宜的静谧。
主控舱段通往星穹列车站台的一条相对僻静的环形回廊。这里没有奔逃的人流,只有闪烁的警报红光在空荡荡的金属地板和墙壁上无声地扫过。而在这片动荡不安的红光与阴影的交界处,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倚靠着冰冷的合金廊壁。
他微微歪着头,视线平静地注视着面前名为丹恒的男人。
时间与空间的主宰,门之钥,万物归一者——犹格·索托斯。此刻,他正以人类眼中可爱到犯规的姿态,安静地待在风暴的边缘,如同在自家花园里翻阅一本闲书。
这种氛围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更加沉重的脚步声打断。
那声音不同于奔逃者的慌乱,也不同于虚卒那种机械而充满破坏欲的践踏。它稳定、有力,带着一种金属与地面碰撞的独特韵律,每一步都踏碎了警报的噪音,清晰地宣告着自身的接近。
犹格终于从丹恒身上转过了视线。那双异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地投向环形回廊的拐角。
首先闯入视野的,是几个扭曲的、高速移动的轮廓。它们有着类人的骨架,却覆盖着暗沉的、仿佛流动金属和凝固阴影混合而成的外壳,关节处闪烁着不祥的幽绿能量光点。尖锐的肢体末端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破风声。反物质军团的虚卒——抹消者。它们是纯粹的毁灭意志的延伸,冰冷的杀戮机器。
它们发现了回廊尽头那个倚墙而立的小小身影,猩红的电子复眼瞬间锁定了目标,毁灭的指令在核心中沸腾。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任何生物该有的迟疑或评估,它们如同被磁石吸引的弹片,骤然加速!尖锐的利爪撕裂空气,带起凄厉的尖啸,直扑那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小女孩”。
距离在瞬间被拉近。致命的利爪裹挟着撕裂空间的能量,几乎要触碰到那身昂贵的黑白礼装,以及礼装下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犹格那双异色的眼眸深处,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那并非恐惧,更像是……一种被打扰时,极其轻微的不耐烦。
时间,在他的感知里,骤然变得粘稠而缓慢,如同沉入了亿万光年深度的宇宙琥珀。
那几只扑击而至的抹消者,它们狰狞的动作被无限拉长、分解。利爪划破空气的轨迹清晰可见,上面细微的能量波动如同凝固的冰裂纹。它们猩红的复眼中,依旧燃烧着程序化的毁灭欲,却在那双异色瞳仁的注视下,显得如此渺小、笨拙,如同被钉死在树脂中的远古昆虫。
空间,在他的意志下,也悄然完成了无声的扭曲与折叠。物理上的距离,在这一刻失去了绝对的意义。
抹消者那志在必得的一击,本该在下一个普朗克时间单位内撕裂目标。然而,它们的利爪在距离犹格身体不足一寸的地方,诡异地“滑”开了。并非被某种能量护盾弹开,更像是……它们攻击的轨迹本身,在触及犹格存在领域的瞬间,被一股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法则悄然修改了方向。如同溪流中的水滴,遇到了水中一块无法逾越的礁石,只能自然而然地、毫无滞涩地分开绕行。
几只抹消者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拨弄了一下,它们凶狠的扑击动作在高速中猛地一歪,带着一种滑稽的、失去平衡的姿态,彼此撞成一团,擦着犹格的衣角狼狈地翻滚出去,重重地撞在另一侧的合金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零件和幽蓝的能量液四溅。
它们挣扎着想要爬起,猩红的复眼再次锁定那个依旧倚墙而立的银发身影。但这一次,毁灭的指令似乎受到了某种源自核心深处的、本能的干扰。它们肢体关节处闪烁的幽光变得极其不稳定,动作变得迟滞而僵硬,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畏惧?仿佛在它们冰冷的逻辑核心最底层,某个被埋藏的原始恐惧开关被瞬间激活。它们最终放弃了目标,发出意义不明的嘶鸣,调转方向,朝着远处传来更多爆炸声和人类惨叫的方向冲去,速度快得像是在逃离什么。
环形回廊里,再次只剩下警报的红光、冰冷的金属,以及那个捧着书的小小身影。仿佛刚才那惊险的、足以让任何空间站安保人员绝望的一幕。
犹格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几只逃走的虚卒身上多停留一秒,他微微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丹恒面容冷峻,线条锐利,一双青灰色的眼眸如同寒潭,警惕而锐利地扫视着犹格,手中紧握着一柄通体碧绿、形态古朴的长枪——击云。枪尖还残留着一点未干涸的幽蓝色能量液,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好、好强!”三月七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一边语无伦次地惊叹,一边下意识地就要往前冲,似乎下一秒就想把犹格抱起来仔细研究一番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就被一只沉稳的手按住了肩膀——是丹恒。
他那张冷峻的脸庞上没有任何三月七式的激动,反而在看清犹格战斗的瞬间,眉头就紧紧锁了起来。青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的不是惊艳,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惊疑和……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极其强烈的警觉!他握着击云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如同遇到了某种无法理解的顶级掠食者,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死死锁定在犹格身上,尤其是他头顶那顶古朴的黑色王冠和胸前那枚形制奇异的银之匙吊坠上,似乎在竭力解析着其中蕴含的、令他灵魂深处都感到战栗的不协调感。
“三月,别靠近!”丹恒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像绷紧的弓弦,“这个人……不对劲!很不对劲!”他的直觉在疯狂尖叫,警告他眼前这个看起来精致无害的存在,其本质的恐怖程度,可能远超那些汹涌的虚卒!
一阵有规律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人来到了丹恒和三月七面前。是一位女性,身姿高挑而优雅,即使在刚刚经历激战之后,步伐依旧从容不迫。酒红色的长发如同上等的绸缎,在警报闪烁的红光下流淌着深沉的光泽。她穿着剪裁合身、质地精良的深色大衣,内衬是考究的白色裙装,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成熟知性与温和力量的微笑,仿佛这混乱的空间站只是她漫步的后花园。她手中没有明显的武器,只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浓郁的香气奇异地穿透了硝烟味,飘散开来。
姬子,那位优雅的酒红发女士,轻轻抿了一口手中的咖啡。她的目光同样落在犹格身上,那份成熟知性的微笑依旧挂在唇边,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审视与了然。她不像三月七那样被表象迷惑,也不似丹恒那般被本能驱使着警惕。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绝色的皮囊和昂贵的礼装,看到了某种更加宏大、更加本质的东西。那是一种……洞悉了部分真相后的了然与慎重。
她优雅地向前一步,高跟鞋在金属地板上敲出清脆而稳定的节奏,巧妙地隔在了依旧兴奋难耐的三月七和浑身紧绷的丹恒之间,也正面迎向了回廊。
“打扰了,这位……”姬子的声音温和动听,如同大提琴的低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抚平了三月七的躁动和丹恒的部分紧张,“在这种混乱的时刻,能在这里遇到你这样一位……特别的访客,真是令人意外。”她的措辞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犹格手中的深褐色书籍和周身那份格格不入的宁静,“我是姬子,星穹列车的领航员。这两位是三月七和丹恒,我的同伴。不知该如何称呼你?”
她的微笑依旧完美,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面对未知存在时的郑重邀请。
警报的红光依旧在回廊里无声地流淌闪烁,将所有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如同扭曲的皮影戏。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血腥和姬子手中咖啡的奇异混合气息。空间站的混乱喧嚣被隔绝在拐角之后,这片小小的天地里,只剩下一种无声的张力在蔓延。
犹格的目光终于彻底抬起。那双左紫右金的异色眼眸平静地扫过眼前风格迥异的三个人——激动得快要跳起来的三月七,如临大敌、肌肉紧绷的丹恒,以及带着完美微笑、眼底却深藏审视的姬子。
他的视线在姬子端着的、那杯散发着不合时宜浓郁香气的咖啡上停留了一瞬,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然后,目光重新落回姬子脸上。
小巧的、如同花瓣般的嘴唇微微开启,一个空灵、清澈,带着奇异韵律感的声音响起,仿佛直接敲打在听者的灵魂深处,又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
“犹格.索托斯”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仅仅是陈述一个代号。那双异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姬子温和却隐含探究的笑容,也映着三月七闪闪发光的蓝眼睛和丹恒紧握长枪、指节发白的手。
“我叫犹格。”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任何属于这个混乱场景的情绪。
他顿了顿,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中那本深褐色书籍粗糙的封面,“那您应该不是空间站的工作人员吧?”姬子问道,说完又看向艾丝妲,艾丝妲也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在空间站上。“不是,只是一个路过的人类而已”犹格答道。
三月七眼中的星光瞬间被巨大的问号取代,小嘴再次张成了O型,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个逻辑。丹恒紧锁的眉头更深了,握着击云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犹格那平淡的话语落在他耳中,比虚卒的嘶吼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未知的毛骨悚然。
唯有姬子。她端着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脸上那完美的、带着邀请意味的微笑,在听到这个请求的瞬间,似乎加深了那么一丝丝。那笑容里,除了慎重,更多了一种……发现极其有趣之物的兴味。
她正要开口,一个沉稳、厚重,带着岁月打磨过的沧桑感的声音,突然从他们刚刚冲出的拐角后方传来,伴随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看来我们找到了一个……非常特殊的‘幸存者’。”一个高大的身影转了出来。
深色的风衣下摆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内里是熨帖的衬衫和马甲,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他的面容深刻,带着一种学者般的儒雅与阅尽千帆的沉静,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如同无垠的星海,沉淀着难以计量的智慧与沧桑。他的步伐稳定而有力,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定感。右手拄着一柄造型独特的手杖,手杖顶端镶嵌着一颗散发着温润微光的宝石。左手则自然地垂在身侧。
星穹列车的乘客,瓦尔特·杨。
他的出现,仿佛自带一种稳定人心的气场。三月七眼中的问号稍微收敛了一些,丹恒紧绷的身体也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线,但那份对泡泡的警惕依旧盘踞在眼底。
瓦尔特的视线越过姬子三人,直接落在了回廊尽头那个小小的银发身影上。他那双阅尽沧桑的深邃眼眸,在镜片后骤然收缩,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星辰轨迹在瞬间交汇、碰撞、湮灭!一种远超丹恒的、更加深沉、更加本质的惊愕与凝重,如同深海的暗流,瞬间席卷了他沉稳的面容。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掠过犹格头顶那顶古朴得仿佛亘古存在的黑色王冠,扫过那枚静静垂在胸前的、形制奇异的银之匙吊坠,最后定格在他手中那本深褐色、毫无文字标记的厚重书籍上。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砝码,不断加重着他内心那难以置信的天平。
空间站尖锐的警报声,远处隐隐传来的爆炸和呼喊,在这一刻似乎都被瓦尔特强大的精神场域屏蔽了。回廊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姬子杯中咖啡的热气,还在袅袅上升。
瓦尔特缓缓地、极其慎重地向前走了两步。他的手杖尖端敲击在金属地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步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他停在姬子身侧稍前一点的位置,目光如同实质般笼罩着犹格。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镜片反射着警报的红光,暂时遮掩了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直指核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这片寂静中回荡:
“这位……小友。”
“恕我冒昧。”
“在这片混乱与毁灭之中,你却能安然于此,甚至……”
瓦尔特的目光扫过泡泡犹格纤尘不染的礼装和手中那本在红光下依旧显得混沌幽深的书。
“甚至能专注于阅读。”
“那些虚卒……”
他的话语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准确的词汇,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犹格的存在彻底剖析。
“它们似乎对你……视而不见?”
“或者说……‘绕道而行’?”
瓦尔特向前微微倾身,手杖的木质握柄在他掌心中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那沉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探究,仿佛一位老教授在诘问一个违背了所有已知定律的实验现象:
“能否告诉我……”
“你,究竟是什么存在?”
这个问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回廊里激起了无形的涟漪。
三月七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看看瓦尔特,又看看犹格,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精致小妹妹”的诡异之处。丹恒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击云的枪尖微微抬起了一个危险的角度,青灰色的瞳孔死死锁定着犹格,如同防备着下一秒就可能爆发的灭世灾难。就连一直保持着从容微笑的姬子,此刻眼底也闪过一丝极其凝重和专注的光芒,端着咖啡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银发异瞳、娇小得如同人偶般的身影上。
警报的红光无声地扫过犹格绝色的脸庞,在那双左紫右金的异色眼眸中投下流转的光影。他微微歪了歪头,银蓝色的长发如同星河般滑落肩头。这个动作带着一种纯粹孩童般的天真好奇,却让丹恒的肌肉瞬间绷得更紧。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瓦尔特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审视,脸上没有任何被质问的窘迫或不安。小巧的唇角,甚至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勾勒出一个难以捉摸、近乎空灵的弧度。
然后,那个清澈、空灵、带着奇异韵律感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水晶轻轻碰撞:
“存在?”
犹格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困惑,仿佛“存在”这个词本身,对他而言就是一个需要思考的命题。
他抬起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手,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胸前那枚静静垂落的银之匙吊坠。古朴的金属在警报的红光下流转着晦涩的光泽。
“我只是……”
他的目光扫过警惕的丹恒,好奇的三月七,微笑的姬子,最后落回瓦尔特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
“……一个喜欢安静看书的“人”而已。”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
“这里……”
犹格的目光再次垂下,落回手中那本深褐色、封面没有任何标记的厚重书籍上,指尖温柔地拂过粗糙的书页边缘,语气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近乎天真的遗憾。
“有点太吵了。”
说着他朝着窗外的太空望去,一道巨大的身影,朝着犹格所在的方向扑来,并发出毁灭的咆哮。降临在了空间站上。
“这是,末日兽?”瓦尔特的眼中闪过一丝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