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光晕透过哥特式窗棂，将彩色的几何图样投在弥漫着古纸与尘埃气息的空气里。文学院的阶梯教室静默无声，只有杜教授平和而清晰的声音，如同溪流冲刷着历史河床中的砾石。她刚刚解读完《圣者记·艾莱依传》中那段充满机锋与妥协的“碧陲珥盟约”，余音仿佛仍在高大的穹顶下盘旋。
一位坐在后排、戴着深色棒球帽的男生举起了手，帽檐下的眼神带着纯粹的求知与一丝不解。
“教授，”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问题直指核心，“经文多次强调‘拜魔邪典’的威胁，将其作为旧教宗派反对圣女扩大传教权的核心论据。然而，同期所有军事记录都表明，魔族主力当时并未越过黑石山脉。这种迫在眉睫的威胁…其真实性究竟有多少？”
杜教授微微颔首，指尖轻柔地拂过摊开的厚重典籍烫金书脊，仿佛触摸着那段历史本身。“一个极其敏锐的洞察，”她开口，声音沉稳，“‘拜魔邪典’的威胁，在当时的政治语境中，其作为一种叙事工具的有效性，远超过它作为实际军事威胁的真实性。旧教宗福尔需要一個外在的、面目狰狞的‘恶魔’，用以整合内部日益涣散的力量，并为压制圣女派新兴的、更具煽动性的信仰解释权提供道德合法性。将残酷的内部倾轧，包装成守护信仰纯洁、抵御外部腐蚀的崇高斗争，是权力叙事中经久不衰的经典范式。”
她略作停顿，让这个尖锐的判断沉入学生们的思考，继而补充道：“当然，我们并非全然否定民间对魔族根深蒂固的集体恐惧。这种跨越了数个世纪的创伤记忆，恰恰是上层建构这一叙事时，所能汲取的最为深厚、也最易煽动的情绪土壤。”
男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追问：“那么尼绰夫人呢？经文中的她总是居于幕后，笑容温婉，姿态暧昧，像一位高超的调停者，但她的每一次出现似乎都微妙地扭转着局势的走向。她真正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教授的脸上掠过一丝可爱的狡黠。“正史记载，她是圣约王的宫廷首席顾问与全权特使，一位拥有非凡手腕和智慧的外交家。但野史…”她恰到好处地停顿，目光扫过全场，捕捉着每一份注意力，“…野史则更倾向于描绘一幅更为…私密的肖像。她被视为国王的影子顾问，甚至是他最为信赖的隐秘之手。有一种解读认为，她所效忠的王权，并非乐于见到教廷分裂，而是精准地驾驭着这场分裂。一个铁板一块、过于强大的教廷，从来非王权所愿。她那令人如沐春风的中立与调停，本质是确保这场斗争被严格限制在不会动摇国本的范围内，并最终导向王权利益的最大化。因此，在那个时代的权力玩家眼中，她那永恒不变的微笑，或许比任何显露的锋芒都更具威慑力。”
最后，男生提出了最核心的困惑：“然而，最令我感到不解的是速度。圣女杜仁针对原勇者小队成员发出的那份前所未有的高等通缉令，为何能几乎毫无滞碍地获得列国通过？那些此前在盟约细节上锱铢必较、争吵不休的诸侯，为何几乎在一夜之间集体沉默并选择了顺从？这其中的转变，缺乏一个合乎逻辑的、渐进的过渡。”
杜教授眼中流露出显著的赞赏。身上穿着浑身纯白的图书管理员制服的她缓缓走向讲台中央，面向整个教室，声音变得愈发清晰而富有张力：“这正是解开那段历史权力博弈症结的钥匙。通缉令的雷厉风行与诸侯的集体缄默，表面上是圣女新获的正统性与其身旁那位‘前勇者’的武力威慑在起作用。但其深层逻辑，远比表象更为精密和冷酷。”
她踱了一步，仿佛她自己正在踱步于历史的棋盘之上。
“其一，法统（Legitimacy）。通过碧陲珥盟约，圣女不仅获得了教廷的‘正统’名分，更夺取了信仰解释权。她以‘渎神’——一项囊括了伪造神恩、勾结魔族、暗杀神恩勇者等不可饶恕之罪的极端指控——发起通缉，在神权法的维度已然立于不败之地。任何公开反对的诸侯，都将即刻背负‘同情渎神者’的巨大政治风险，这在那神权高于王权的时代，几乎是自绝于主流秩序。”
“其二，利诱（Interest）。”教授加重了语气，“通缉令附带的赏格并非寻常，它丰厚到了足以重塑社会阶层：惊天的财富、免除赋役的特权、以及直达贵族阶层的晋升通道。这不仅煽动了亡命之徒，更精准地撬动了诸侯国内部的骑士阶层乃至渴望上升的平民。此时，反对通缉令，便意味着与自己境内庞大的、渴望借此机会改变命运的力量为敌，极易引发内部不稳。支持它，反而能将这些躁动的力量导向外部。”
“其三，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清算（Purge）。”杜教授的声音沉静如水，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原勇者小队与福尔教宗势力盘根错节。通缉她们，实质是圣女与王权一次心照不宣的联合精准外科手术，旨在对旧教宗势力进行一场彻底的、合法的清算。诸侯们很快洞悉，支持通缉令，便是站在了即将获胜的新生联盟——圣女与王权的结合体——一边，并能顺势瓜分旧势力倒台后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和丰厚资源。他们之前的争执是在待价而沽，之后的顺从则是看到了服从背后更大的、更切实的地缘政治利益。”
“因此，”杜教授总结道，目光再次落回那个男生身上，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这绝非简单的屈服，而是一次基于精密计算的集体政治抉择。诸侯们的妥协，恰恰印证了圣女的政治手腕：她不仅掌握了‘大义’名分，更成功地构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利益共同体。神圣的旗帜与现实的黄金，共同铸就了那张血色通缉令得以畅行无阻的基石。”
教室里落针可闻，只有古老的光线在缓缓移动，仿佛历史的尘埃在此刻悄然落定。
男生缓缓坐下，低声自语：“所以…信仰的斗篷之下，终究是权力的铁躯。”
杜教授听到了，报以一个蕴含着无尽历史复杂性的微笑。“一句精彩的结语。历史的真相，往往就在于这种神圣与世俗、理想与算计的模糊交界处，展现出它最冷酷，也最迷人的本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