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传说中的第二章

作者:屑屑你炸弹人 更新时间:2025/9/7 13:12:31 字数:4748

圣约王立大学“历史典籍与传说”研究院的年度研讨会,在这间穹顶高耸、橡木镶板已被岁月熏成深褐色的古老议事厅里,正趋于沸点。空气里沉淀着几个世纪的学术论辩与思想交锋,混合着古籍的冷冽沉香、陈年皮革的温厚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从先贤肖像画中飘散出的雪茄余韵。午后的光线透过彩绘玻璃,将圣徒与先知的斑斓身影投在长桌尽头,随着日影西斜而缓缓流动,宛若一场无声的圣迹巡游。

长桌两侧,关于那经典中的经典,《圣者记·艾莱依传》那传说中的“第二章”的辩论,已从严谨的考据演变为近乎信仰层面的交锋。争论的核心,不仅在于这散佚章节的真实性,更直指一支被称为“灰袍修士”的神秘力量是否确曾存在,以及其行动与后世被尊为圣者的艾莱依那近乎完美的光辉形象之间,那令人不安的、若隐若现的关联。

年高德劭的阿拉斯特尔·怀特博士,这位正统叙事的坚定捍卫者,指尖重重叩击着光洁的桌面,发出如同定音鼓般沉闷而不容置疑的响声。“我必须再次,并以全部学术尊严重申,”他的声音带着被亵渎般的愠怒,却又竭力维持着学者的克制,“所谓‘第二章’的传闻,及其所描述的——圣女直接下令对昔日战友家人采取某种‘终极措施’——根本是后世异端分子与反教权主义者精心炮制的毒饵,旨在腐蚀《圣者记》本身试图在魔兽肆虐之际为人类构建的信仰根基!《圣者记》的流传谱系清晰而完整,所有早期教父注释与权威抄本均无此骇人听闻的记载。这不仅彻底玷污了艾莱依圣女被广为传颂的‘坚韧’与‘仁慈’之荣光,更缺乏最基础的、经得起推敲的文献基石!这是对神圣历史的卑劣臆想,是对圣者荣光的恶毒揣测!”

坐在他对面的伊薇特·李博士,一位以挖掘“被遗忘的角落史料”而闻名的修正派历史学家,毫不退让。她面前摊开着几份边缘布满注记的模糊影印件,像是一幅亟待拼合的秘典残图。“怀特博士,文献的‘缺席’从不直接等同于‘不存在’!”她的声音清晰锐利,如同解剖刀划开沉寂,“恰恰是这种不容置疑的、绝对纯洁的宏大叙事本身,最值得吾等深究与警惕。我们掌握有多份来自同时期、但非教廷官方渠道的私人信件与日记残篇,皆隐晦提及圣女麾下存在一支‘执行特殊使命’、‘行走于光暗交界之处’的队伍。而关于原勇者小队成员家属,在碧陲珥盟约缔结后的极短时间内,接连遭遇‘意外’、‘暴病’或‘神秘消失’的记载,零星却顽固地出现在至少三个边境诸侯国的非官方编年史中,时间节点高度吻合!这诸多‘巧合’,难道仍不足以构成一个值得严肃对待的合理怀疑?”

一位紧挨怀特博士的年轻学者急切地插话,脸上泛着捍卫正统的红晕:“但那完全可以归咎于旧教宗派残余势力的疯狂报复,或是战乱时期难以避免的民间讹传与信息谬误!李博士,您所仰仗的尽是些边缘甚至可疑的材料,其中部分甚至极可能是原教廷势力为了抹黑新兴的圣女派而刻意散布的伪史污染!”

“抹黑?”李博士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弄,“为何不能是新教廷内部,为了巩固那来之不易却脆弱无比的权力,而不得不采取的、不便明言的必要之恶?权力的斗争与巩固,何曾只发生于阳光普照的台前?‘灰袍修士’——倘若这个特定的称谓确实曾在历史的阴影中低语——为何不能是圣女手中一把专司处理那些不宜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事务的利刃?正史的光辉叙事自然对此讳莫如深,但历史的真相,其粗粝而复杂的肌理,往往正藏匿于这些边缘材料的裂隙与沉默之中!”

负责调和基调的考据学家莱纳斯·克罗夫教授推了推他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审慎,试图将炽热的讨论拉回实证的轨道:“诸位,或许我们可以暂时搁置关于‘灰袍修士’其具体人事编制与职能范围的争论。目前的关键在于,能否找到任何直接的、无可辩驳的文本证据,将‘灰袍修士’或职能近似的秘密组织,与《圣者记》​文本传统本身,尤其是与那传说中的‘第二章’产生确凿的、谱系清晰的关联。李博士,您所引证的那些诱人却破碎的线索,是否有任何一处,明确使用了‘灰袍修士’这一特定称谓,并将其与圣女的一道清晰、直接且无可置疑的命令文本联系起来?”

李博士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汲取历史的尘埃以凝聚力量:“克罗夫教授,我完全理解您对直接证据的渴求。然而,直接的、铁证如山的文本证据,在这种极度敏感且必然被刻意掩盖的历史节点上,几乎注定是湮灭或被精心抹除的。但我们拥有一条环环相扣、彼此呼应的间接证据链。一份疑为源自原王国宫廷密档的残片提及,‘新圣座之灰影穿梭于诸国边陲,其行莫测,其踪难寻,唯留一片净域’。另一份近乎同时代的北方商人日记则以颤抖的笔迹写道,‘拉纳城的那场诡异大火之后,于晨曦薄雾中,有人窥见几个身着灰衣、面容模糊的生僻面孔,在余烬与断垣间沉默地翻检着什么’。而拉纳,众所周知,正是原勇者小队中那位‘攻击手’埃塔柯的故乡,其显赫家族几乎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中灰飞烟灭。时间点,再次精准而冷酷地指向盟约之后权力交接的最初那段动荡岁月。将这些冰冷的碎片与‘第二章’的古老传闻并置观察,其指向性所构成的整体图景,难道还不够清晰,还不够令人深思吗?”

怀特博士激动得几乎要站起身,长袍的下摆拂动了桌面上的杯盏:“臆测!全是穿凿附会、一厢情愿的臆测!‘灰影’?穿灰衣的陌生面孔?哪个动荡的时代没有间谍、没有纵火犯、没有穿灰衣的匿名之徒?!将此等模糊指涉强行归咎于一个历史中首次对人权与教权发起思考的圣女,归咎于一个极可能是原教廷宣传机构为妖魔化对手而杜撰出的‘灰袍修士’团体,是极其不负责任的历史想象!这‘第二章’传闻本身,恐怕正是原教廷抹黑运动的核心造物,旨在将圣女的形象扭曲为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酷阴谋家,从而从根本上瓦解其执政的合法性与道德正统性!”

又一位学者加入战团,试图调和:“我部分赞同怀特博士的谨慎。但吾等亦需考虑另一种可能:即便‘灰袍修士’确曾存在,他们是否必然直接听命于圣女本人?或许他们是新教廷内部某个未被有效约束的极端派系,甚或是…王权安插其中、假借圣女之名行事的隐秘力量?其过激与残酷的行事风格,或许并非出自圣女本意?彼时政局波诡云谲,多方势力角逐…”

李博士立刻回应,语速加快:“此种可能性自然存在。但无论其直接控制者究竟是谁,他们的行动在客观结果上,无疑为圣女扫清了最具威胁的政治障碍,极大地巩固了她的权位。圣女作为新教廷的最高领袖与最终受益人,她对此是否知情?是否默许?甚或…是否就是她最终授意?《圣者记》的正统版本将她塑造为一位近乎无瑕的受难者与复兴者,但一位政治领袖的崛起,尤其是在那样一个血腥与信仰交织的残酷时代,当真能全然避开这些阴影中的操作吗?那传说中的‘第二章’,或许正冰冷地记录了这些成功背后,不便言说、却必须偿付的沉重代价!”

争论愈发激烈,议事厅内充满了引经据典的驳斥、情绪激动的捍卫与各种理论模型的碰撞之声。

在长桌末端,靠近那扇厚重橡木门的位置,安静地坐着两位特殊的旁听者。一位是杜仁教授,大陆图书馆的首席管理员,一个名字本身就如同古老卷宗般的存在。她身着一袭剪裁极佳、颜色近乎墨黑的裙装,仪态沉静如水,面容被悠长岁月赋予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深邃的疏离感,仿佛她自身就是一座行走的、布满尘埃与秘密的活体档案馆。她纤细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轻抚着无名指上一枚样式古拙的银戒,戒面似乎曾镶嵌过什么珍贵之物,如今只留下一圈淡淡的、仿佛被时间磨平的凹痕。当辩论的焦点骤然聚焦于“灰袍修士”那些具体行动细节与可能造成的后果时,她的目光会变得格外幽深,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时空,凝视着某个只有她能窥见的、遥远而血腥的象限。

坐在她身旁的是她的丈夫,​卡伦教授,大学里一位备受尊敬却极少在公开场合发表长篇大论的语言学家。他身形依旧保持着一种经年累月锤炼出的、内敛的挺拔,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而可靠的力量感。他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流连于那些学者们引述古代文献时,其发音、重音和语法结构的微妙之处,偶尔,他会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一下头,仿佛在内心纠正着某个无人察觉的元音错误或时态误用。只有当辩论的锋芒毫不留情地触及“原勇者小队”那些成员及其家人的具体命运时,他随意搭在膝上的手会不易察觉地缓缓收紧,古铜色的皮肤下指节微微凸起泛白。他的视线偶尔会从激烈的辩论场中移开,短暂地落向身旁的妻子,那眼神复杂难辨,交织着一种亘古的、无需言说的守护,与一种深沉的、唯有彼此灵魂才能完全解读的忧思。

当一位年轻学者情绪激动地引用一份据称载有“灰袍修士”指令片段的神秘残篇,并磕磕绊绊地念出一个关键的古语词汇时,卡伦教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是‘灰衣’(ash-grey),”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现场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源于古老血脉本身的权威口音,“并非‘灰袍’(grey-robed)。那份霍夫曼抄本的地方方言习惯,通常会刻意省略衣物的具体形制与材质,而更强调颜色本身与穿着者所处的某种…状态。那状态更接近于…融入阴影,成为背景的一部分,而非一个特征鲜明的团体标识。”他的纠正精准、冷冽,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感,让在场几位精通古语词源学的学者都不禁一怔,下意识地颔首表示认可。

而杜仁教授,在整个过程中几乎保持着绝对的缄默。唯有当争论达到顶峰,怀特博士愤然斥责所有对圣女动机的揣测都是“现代人犬儒主义对神圣历史的无耻玷污”时,她的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短暂得如同错觉,却冰冷锐利得仿佛能切割开千年的时光帷幕。她微微侧过头,用只有身旁丈夫才能听清的、气流般的低语说了一句,声音轻若叹息,几乎湮灭在激烈的争论声中:“…他们总是渴望他们的英雄纯粹如水晶,不容一丝杂质…却偏偏忘了…水晶本身,也正是在巨大的地层压力与周遭浑浊的熔岩包裹中,方能诞生的…”

卡伦教授没有回头,目光依然平视着前方的争论,只是将那只微微握拳的手悄然松开,然后无比自然、却又带着千钧重量般,轻轻覆在了她置于膝上的、冰凉的手背。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却仿佛是一个跨越了无数世纪的、沉默的誓言与无言的宽恕,在此刻再次悄然缔结。

克罗夫教授看着这场愈演愈烈、几乎要脱离控制的争论,最终提高了声音,试图注入一丝冷静的学理思考:“诸位,我们或许永远无法真正触及那传说中的‘第二章’的原初面貌。它的存在与否,其真实内容,或许将成为一个永恒的谜题,悬浮于历史的长河之上。但今日这场辩论的价值,其本身恰恰在于它深刻地揭示了历史叙事背后的权力本质——谁在书写?为何书写?又为何抹去?‘灰袍修士’作为一个历史实体是否确切存在,或许已不如‘为何会有关于他们的记载或传闻流传下来’这个问题更为重要。他们如同历史的幽灵,无论其真实面目如何,都持续缠绕着、拷问着我们对那段关键转型时期的理解,迫使我们不断反思信仰、权力与道德之间那片永恒的、无法轻易界定的灰色地带。”

他的话语带来片刻的沉寂。学者们暂时从激动的情绪中抽离,陷入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深思的短暂静默。

就在这时,杜仁教授缓缓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特有的优雅与定力。卡伦教授也随之而起,如同她最沉默而坚定的影子。

“感谢诸位的精彩思辨,”她的声音平和,却自带一种无需强调、自然流露的权威,仿佛她才是这间议事厅真正的主人,一位悄然降临于学术集会中的无冕之王,“大陆图书馆近期有幸接收了一批来自东部边境古老修道院的新藏品,其中包含一些…关于早期教廷物资调拨、人员流动与指令传递系统的罕见清单与日志残卷。或许,它们能为厘清某些特定历史时期‘灰色地带’的实际行政运作流程,提供一些…新的、更具实感的视角。有兴趣深入探究者,可随时前来查阅。”

她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随后在丈夫的陪同下,无声地离开了议事厅。学者们几乎下意识地为他们让开道路,并投以混合着尊敬与些许好奇的目光——尽管这尊敬更多是给予他们作为杰出学者与重要图书保管者的身份,而非其他任何难以言明的缘由。

厚重的橡木门轻轻合上,将室内尚未平息的激烈争论再次隔绝于内。

窗外,大学钟楼古老而宏亮的钟声悠悠响起,沉稳地穿透数个世纪的时光,回荡在空旷的长廊之中,仿佛在为一场永无定论的历史公案,敲下又一个悠长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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