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杜仁听了他的话,抬起头,面色平静地看着卡伦。
她知道对方会答应——出于她对他几年前的了解结合她后来主动收集的相关情报,她对他的心性和心理一清二楚,大费周章地这么做只是为了给神做个样子罢了。虽然她不信神,甚至有点极端反神的倾向,但她心知,自己能向那个所谓的神主动汇报而不是隐瞒这种大事,就已然能让自己成为神虔诚的信徒。
“嗯,反正我本来就是神的圣女,我说我自己最虔诚,又有谁能反对?被我赶出教廷的教宗吗?两手一摊什么事不管的圣约王吗?”
面上稳重而冷静,她在心底却嘲讽般恶劣地想着。她很喜欢这个奴隶制时代这种秩序保护下的混乱——只要一手握住大义一手拿起大棒,就能畅通无阻地行使权力,哪怕那个权力是自己赋予自己的空中楼阁。
这并不代表她蔑视那两个人——相反,无论是教宗还是圣约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无时无刻牵动着她的心弦,她生怕一觉醒来,自己所作的一切都在无上的王权神权的联合铁锤下变成了一场空梦。她这么想着,稍稍安抚着自己莫名躁动的内心,大概,是因为她来之前的目标超额达成,而中途制定的计谋又幸运地得逞了罢,所以她如此激动,激动到不合体统。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卡伦眼中,她在说完那个好字之后就一言不发,垂眸看着所坐的羊毛垫,保持着那个一手指徽一手抚心的姿势不动弹了。
卡伦能猜到她大概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不便打扰她,于是也只是保持着盘腿坐着的姿势,在昏暗的豆大灯火中静静看着她没被阴影埋没的半张脸庞,默默思考着自己答应后能为她作出的牺牲、让步以及必要的恶事——结果实在让一向要强而坚韧的他略有些沮丧。
他能想到的牺牲她并不需要——无非是一些杀人和被杀,她的手下可比他了解怎样更好更完美更不给她留下把柄地杀人;他作出的让步,哪怕走到卖身的地步,比起她当年在小队中教导他人间的一切、保护他免受凡俗牵绊如今又收留他的恩情都太过渺小;他如今能做的大恶事也不过是杀几个人,打赢几场战斗,其余的政治斗争他一无所知——而这一点对于牢记着她退队前对自己说的那句“你尤要关注你行动的政治作用,不要被人当枪使”的他可是相当令人沮丧,即使擅自为她杀了圣约王,如果她觉得这样很糟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帮到她什么东西,或许他能做的早就被她规划好了:当她身边的一个标志,作为她的护卫保障她的安全......那么这样又与在勇者小队时有什么不同?......
他实在苦恼,摇曳的豆大烛火里,他的眉头不知何时皱在一起。
而她心底的声音仍然在用讥讽的语气嘲弄着她,一如既往地和她唱着反调,
【只要他们不问到底是哪个神封你为圣女,或者你施展的神迹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就行。呵呵......】
她现在可没心情反驳这个退队后不知何时诡异出现在自己心底的声音——最开始没那么忙碌的她还有心细细追究它的来源,可后来在铺天盖地的事务的重压下,也只好不了了之,从她的角度看,大概是某种精神分裂?
她对着卡伦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将高举的手收回胸前,合掌作出祈祷的姿势,嘴里喃喃地念着一段宣告着仪式结束的祷词,直到祷词结束,她才收起低垂的眼眸,正视着卡伦,平和地和他说话。而在她完成祷词之前,那位灰衣修士就早已从角落中的小门离开教堂内部。
她微微侧目,环视四周,随后回头看着他,低声而平淡地开口,
“卡伦,接下来,我们将会陆续‘拜访’教廷直辖的边境国度,我希望,在那些国家中,你可以对你看到的一切缄口不语。而对我将做或者已做的事,你也不可发表言论评价。”
她对自己的强势和傲慢很有自觉,或者,她就是故意这么做的,毕竟提前让这位一直在和魔兽打交道的勇者大人适应一下教廷的日常大概很重要。这样日后回到教廷,很长一段日子里帮她处理某些事的时候也就不会束手束脚或者抗拒了吧......她并不抱着勇者会一直呆在教廷的幻想,但,长期呆着的事倒是仍然可行。
卡伦听见这段话,脸色稍微有些奇怪,甚至显示出稍微有些难为情的不解,
“这和在勇者小队里大家的要求有什么不同吗?”
杜仁听到这句话,愣住了。她开始不自觉地回想自己还在勇者小队时度过的日子,一回想,她才发现自己的要求疑似有些轻了:
自称“拯救世界的法师”的疯子严守着她在自己的帐篷里喂养、一路上和她形影不离的两只大“猫”,严禁其他人在她面前谈论评价她那些病态而癫狂的实验;
每天躲在影子里度日的怪胎“刺客”不时就要真的像个怪胎一样发疯,拿着青铜匕首和不知从哪个军营偷来的弓弩就要自残,只能由勇者用蛮力把她绑起来吊在树上,可一旦清醒过来被从树上放下后就对自己的疯病缄口不谈;
心甘情愿被疯子法师做人体实验、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缝合线痕迹的怪诞前锋,每次看到魔兽就会像死了父母一样嘶吼着像只野兽一样冲到最前,事前事后对方都会警告其他人不要管她的行动——啊,也可能对方是真的被魔兽吃掉了父母:据她了解的情报,对方双亲似乎原本是某个边境小城的贵族,后来因为反对供奉魔兽而被当地信奉邪教的愚民当作引得魔兽不满的罪魁祸首丢到了魔兽窝里?
记得那个城的名字似乎是.....拉纳(Lunar)?啊......好像是西境大公治下的小城?嗯......或许,自己还能利用些什么......
她仔细想了一会儿,微妙地发现,自己向勇者提出的条件几乎和勇者小队平常要求的没什么两样,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比小队的规矩还轻一点。
也就是说,她所在的教廷和勇者小队在要求上的区分度其实不大——这一点实在不能让她满意,因为区分度不大就意味着可替代,而可替代就代表着能够被放弃......
尽管自己一方也有其他的区别和优势,但那些在勇者本身的特殊性下显得实在微不足道——治疗伤势的力量?勇者自带的圣剑可会所谓的“恢复魔法”;调动人力的能力?勇者自身的身份足以让无数狂信徒裹挟着贵族们为他无偿提供帮助;我的青睐?即使不在勇者小队,她也明白,如果勇者和她恢复联系且不触犯她的利益,她大概是会给与对方青睐的。
一比较,无论是好处还是坏处,她的教廷都和勇者小队处于同一阶层,甚至在坏处上自己一方隐藏的所谓“必要之恶”都可能和对方半斤八两——看看勇者小队每年那颇为厚实的“奴隶额度”连年中不到就都被用完就明白了。
所以说,自己麾下的教廷实际上没有什么真的能留住他的东西。
除了她自己以及她已经与勇者建立的不怎么健康正当的关系。她稍微思考一下,就能得到这个结论:自己除了现在这具身体似乎没什么能给他的。
于是她平静地开口,
“你说得对,或许我的要求的确没那时严格。”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随后满眼冷漠地开口,
“甚至我能说,整个教廷都可能没有能满足你或者束缚你,让你感到不一样的东西。然而,我想,我的身体大概还有点作用,如果你想,这具身体倒是可以给你。”
她说这话时很严肃也很平静,但勇者却好似被吓了一跳,从羊毛垫上一下跳了起来,满面尴尬地一会儿扭头不敢看她,一会儿低着头用手在脸上瘙痒。
她看着对方这副姿态,实在搞不懂为何一个能斩杀魔兽的绝对强者为何要这般扭捏,为何要这样小家子气,就好像她的存在是某种痒痒粉,一旦提到她就是在往他的耳朵里灌痒痒粉一样。
明明刚做完的时候还能保持理智地抱着她像摸猫一样摸头,现在却奇异地表现出一副害羞的小女子模样。
面对着这样的勇者,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理智地交谈——然而她自己实际上虽然嘴上心里说着“理智”,脸上却不知为何泛起了红晕。
明明自己变成了这样之后就下定决心好好利用这具身体的一切优势,之前也能冷静地用这点和勇者在床上博弈,现在勇者加入了教廷,自己在心底却产生了莫名的抗拒感,就好像自己不应该在勇者面前说这些话一样......明明这些话的确是表现出自己一方最为直观的区分......
她心下莫名骚乱,强压着这股不熟悉的感觉,理智时刻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姿态不至于失控。她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残破的不成话的话,就略带狼狈地从他的身边逃离,
“明天启程,休息,下一站不远,谦逊之国普莱德(Pride)。”
她说完这些,就从墙角的小门仓皇离开了教堂,一点没看身后的勇者脸上带着的是怎样惊诧的表情。
心底的声音一刻不停,
【真恶心。满意了?羞耻了?呵呵呵,不过是被身体的情感支配的蠢东西......废物......】
她一句都没听。反正,对方的能耐也就这样了。还有,自己即使心底莫名骚乱,理智的弦却时刻绷紧,时刻准备着为即将到来的政治斗争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