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润而微凉的春雨淅淅沥沥,一刻不停地落在灰衣上,修士一动不动,尽管余光仍在警戒后撤的道咪尼忒,但注意力大多放在了那个有些臃肿的男人手上的东西。
金丝边白底......的确是圣女的特色......
他不敢大意,如果为了一封假信放任这两个可能引导魔兽潮方向偏离计划的人离开,他们的任务可能失败!在不确定的时候,按规则,一切应以任务优先!
可......
他罕见地皱紧眉头,目光狂热而专注地看着那封信。
“要是真的,杀了他或者阻碍他,是否有碍圣女大人的布局?”
圣女大人的谋略,哪怕是多年前的一封小信,又岂是他们这些灰衣能猜测的?
而正当他面无表情地死死盯着那封信的时候,道咪尼忒也趁机回到了豪斯特身边,还顺手从地上捡起了她的弩。道咪尼忒安静地伫立在豪斯特身前,弩已然填充就绪,随时准备射出致命的箭锋。
面色平淡的她其实内心有些不甘和羞愧,她先前有些托大,以为这古怪的灰衣人也像以前一样主人家里派来的暗杀主人的杀手一样技不如她,因此信心满满地想生擒对方进行拷问,结果,生擒对方不成,还差一点被对方逼入绝境......若非对方的战斗风格自己好像有点熟悉,自己早就被对方击杀......
她不经意间偷偷回头瞟了还在“勇猛”地瞪着灰衣的豪斯特一眼,又快速回过头,面上带着点绯红,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灰衣。
她身后的豪斯特则是努力维持着自己不多的威严——虽说在奴隶们面前,他可算是最“懒”的“老爷”,连鞭子都懒得挥,但此刻他为了尽可能拖延时间,他必须装出一副他很厉害的样子——他只能赌,对峙时间一长,对方仔细考虑下就可能慑于在军队中与日俱增的对圣女的恐惧而退去。
过了好一会儿,三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胸膛中一腔热血逐渐消退的豪斯特心里暗暗叫苦,他可不适合扮演这种有点狗仗人势、“威风凛凛”的贵族,刚刚冲出门的时候他为了胜负未定的战斗而忧心忡忡,不由得为着道咪尼忒的安危而怒发冲冠,可到了现在,原本就性情温和懈怠的他不由得感到吃力。
蒙蒙细雨里,在严阵以待的豪斯特和道咪尼忒紧张的目光里,灰衣修士收起攻击架势,在原地恭恭敬敬地对着两个人行了一礼,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对两人毫无防备。
道咪尼忒和豪斯特的目光始终紧紧跟着那个灰色的人影,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了薄薄雨幕中,他们才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气。但放松倒还没有,豪斯特以前在家族时因为自己的主张多次经历过刺杀,明白这种刺客很可能杀一个回马枪,利用他们懈怠的一刹那杀掉目标;道咪尼忒倒是纯粹:主人尚处室外,谁能保证刺客只有一波?
她倒也算是经验丰富,毕竟也暗中在未被主人发现的情况下截杀了不少家族派来的刺客。
朦胧的春雨里,他们两个沉默着,豪斯特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而道咪尼忒呢?她只是呆呆地站着,手中紧握弩箭。
他们两人又白白在雨里淋了了好一会儿,眼神一直没从灰衣最后消失的地方挪开。他们等啊等,就连天空中的乌云都略有褪去,漏出头顶稀疏的星空,星光随性地穿透雨幕,打在遍地的泥泞上。
直到,有一阵喧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吼!”
“嗷呜!”
“嘶嘶嘶嘶!”
魔兽们的喧闹在战斗时就一直不停,直到现在雨声略有减小才变得清晰。
豪斯特的神色不由得大变,魔兽们的骚动!他刚刚光顾着道咪尼忒的安危,忘记这茬了!
自己的房屋和奴隶们的住所都在边境森林的附近!若是魔兽潮涌来,必然首当其冲!魔兽可不管他和谁以前有过交际!所有在它们路线上的东西都得死!
“难办!奴隶们的地方还好,我特地让工匠给他们修了个储藏地窖,应该能让他们躲起来。可我自己之前为了省事和求死,忘记给我的房子修建地道了!”
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往背后自己的房子一看,满是懊悔和痛恨自己那时的无知。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大概就是,自己的那群奴隶在自己刻意的引导下压根不合格,变得“贪生怕死”吧......
身前的道咪尼忒察觉到了主人的小动作,悄悄地回头偷看着主人莫名严肃和庄重的侧颜,脸上不禁又是一红。
“那群军队的人真是疯了!若是魔兽骚乱,他们也讨不到好处......”
等等,讨不到好处?对一群无利不起早的家伙?
他面上神色猛然一凝,片刻后,终于露出一抹苦笑。
“不是那群利益至上的军官们做的啊,无论是刺杀我还是引发魔兽骚乱......”
他喃喃的声音一字不漏地被还在偷看的道咪尼忒听见,她听完了他的话,身子一僵,其实她心中也有一套自己的判断,只不过之前一直处于交战过程没法告诉主人,不过现在,看主人的样子,似乎是自己看出来了?
她莫名为主人的智慧而自豪。
带着心中的快乐,她满面严肃地准备向主人汇报着自己的发现。她转过身,对着满面苦涩的豪斯特冷静地说,
“主人,刺客已经离去。但对方的刺杀方法好像不像以前来的刺客,既不是主人家族那一派,也不是军队和主人同胞们那一套,实力也远超两者。”
准确来说,对方的技巧,和自己之前接受过的教育有点像......
豪斯特听到道咪尼忒的话的瞬间,潜藏的敏锐政治本能刹那间抬头,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开始整合信息和推理,想要找到自己是挡了谁的财路或者活路才遭到刺杀。但下一刻,他又被道咪尼忒口中的“以前”“军队”“家族”等字眼吸引......
“等等,‘以前’?道咪尼忒,以前有刺客刺杀过作为监察官的我?”
他不由自主地顺着自己的本能对自己的管家发问,而道咪尼忒面色一凝,随后又变得温和,轻轻点了点头。
那群家伙真的派过刺客来杀我啊?不对......
“道咪尼忒,你不是家族派来的刺客吗?为什么说,‘家族那一派’的刺客?”
他直视着道咪尼忒垂下的眼眸,有些逼问的意味般地接着问下去。原本脸上带着点绯红的道咪尼忒此刻却满面苍白,执着般地垂着头不肯回答。
但下一刻,好像越来越近的魔兽嘶吼把他重新拉回现实,让他面上原本的怀疑神色一下变回苍白而焦急的表情,他强压着内心的疑问,满面凝重地把手用力拍在道咪尼忒的两肩,语气低沉地说,
“道咪尼忒!现在,我作为你的主人,我命令你!”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满是决然和看到自己选择的结局的释然,接着继续说,
“我命令你!快点从原本我进城的路上逃跑!一旦到达有地道的城池,你的奴隶身份即结束!你以后将作为自由民生活下去!”
关于奴隶身份......实际上没有文件和他的亲笔签名就没法生效。但他明白,作为疑似家族培养的奴隶或者偷偷替代了这个位子的未知身份的她,一定比自己跑得更快!所以......她跑到的时候,自然可以藏起来,等到自己的死讯传来,然后得到释放。
如果他不下令,这个笨蛋管家一定会因为“主人的安危”而留在自己身边,最后和自己一起死在魔兽嘴下......
这是这短暂的三四年相处中,他的经验。
可当他满面凝重地这么说着的时候,道咪尼忒却像是愣住了一样,呆在原地,垂着头一言不发。
看着她这副样子,听着越发逼近的魔兽嘶吼,他心中真是焦急万分,甚至无意识间违背了自己为自己不对奴隶们作出出格举动而下的暗示,不顾所谓的“地位差异”,一下把身材瘦小的她拦腰抱起,匆匆忙忙地冲进屋子,准备将她抱到自己后门处那条小路上。
明明手上感受到的就是他一直以坚定的意志拒绝体验的美妙触觉,鼻子里灌满的就是他长期以来习惯却暗中喜欢的淡淡气味,但此刻的他只想着怎么完善自己的身后事。
若是自己死了,其他贵族以“未能守好主人”或者“殉死”为由让道咪尼忒就范,那样自己可就白死了!必须有一个能让他们承认道咪尼忒地位和存在的法子......
他踉踉跄跄地抱着莫名毫无反应的道咪尼忒穿过被弩箭和刀刃破坏的房间,急急忙忙冲到后门,单手从自己设置的暗格里取出钥匙,颤抖着想打开门上挂着的锁,开了两三遍还是没开。他怒骂一声,一脚踹开了自己原本珍惜的贵重门板,其上的锁也被这大力的一脚踹裂。
他冲出后门,小心翼翼地把毫无反抗的道咪尼忒放到地上,躬下腰对着她表情奇怪的脸轻声说,
“道咪尼忒!我作为主人命令你!带着这封信!”
他把自己刚刚作为两人的救命符的那封信硬塞到道咪尼忒的手里,语气强硬却又莫名柔和地说,
“一旦到有地道的城市,立刻向当地的教堂举报我!举报我和圣女有染!告诉他们这封信是你受到教廷感化下偷出来的!”
只要这样,圣女的间谍,教宗的间谍,贵族的眼线就会把她当作关键人物在之后的魔兽潮里保护起来吧......之后,只要查出自己已死,她的奴隶身份自然有讨厌圣女入骨,恨屋及篱的教会斡旋,他们大概会以我不忠的名义否定我对道咪尼忒的所有权吧......
道咪尼忒,抱歉,但请你,活下去......
——计谋很好,但,身处边疆又长年拒绝和他人来往的他消息实在太过闭塞,他现在似乎还并不知晓在离这里不远的碧陲珥发生的事,也就是不知道,边疆的其他城市在碧陲珥条约签署的第四天,就受到了贵族们的秘密指令:停止一切对圣女的诋毁。而原本那些反圣女的教堂也在教宗不情不愿的命令中暗中转向了圣女。
——这样说的话,如果道咪尼忒真的按照他说的,跑到附近某个小城举报他和圣女有染,说不定反而会被教堂和当地贵族当作可疑人士立即处决。别小瞧这群家伙转向的速度和表演出的“决心”——对“奴隶”下手的决心。
幸好,道咪尼忒并不会这么做,无论他是否下令。
豪斯特说完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面色严肃地催促着,
“道咪尼忒!听话!快跑!就是这条路!你知道怎么走!”
看道咪尼忒毫无动静,他还以为是对方的“奴隶”意识作祟,不由得语气加重,恶狠狠地说,
“快啊!不听我的话了?你是奴隶,我是主人!你要听我的话!”
他说这话时,内心其实满是悲哀和疼痛。因为——他是“主人”,不是和她一样的“奴隶”。不过,这主人的身份也算是尽了力,他明白:如果他不是主人,没有主人的权力,他也就没法接近事事全能的道咪尼忒,也没法从诸多吃人不吐骨头的贵族们手下保护道咪尼忒了......
他小心翼翼却又表演地严厉恶劣地推搡着道咪尼忒,心底祈祷着道咪尼忒能尽快上路,一路顺风。
说到底,让他得以与道咪尼忒联系起来的,居然是他最反感的“主奴”身份。
——这个世界真是可笑。
他怀着对世界莫名的通透感,心下嘲讽着自己和这个该死的世界,一边在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点点心中的焦急和痛苦。
“快跑啊!快跑啊!魔兽来了!道咪尼忒!你保护不了我!你会死!”
他几乎是在身体丝毫不动的她面前怒吼着。
“道咪尼忒!快跑啊!明白吗!?会死的!快跑啊!算......算我......算我求你了......”
一直垂着头的她在听完了豪斯特的所有话后,突然低低地轻哼一声,带着点不满,又带着点莫名的喜悦和忧愁。
豪斯特拼命地说服自己那是她要走的前兆,刻意表现得大喜过望一般强迫式地想推着道咪尼忒走上那条路。
可道咪尼忒主动抵抗着他的力量,
她说,
“笨蛋主人。”
她对着在越发迫近的魔兽嘶吼中差不多要崩溃的豪斯特说,
“我要和您在一起。”
他崩溃着回答说,
“道咪尼忒,你为何?......”
她说,
“主人,我......我......我爱您。”
他带着点释然般苦笑着,
“嗯,道咪尼忒,我也爱你。谢谢你,这几年来一直帮着任性的我。”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
“不对,主人,道咪尼忒很早就爱上了您。”
她说,
“谢谢您,主人,在十年前,把我从艾欧子爵那里买下又赐我自由。”
他一愣。
她接着温柔地说,
“即使主人没考虑过后续,只是把我交给了另一座城池的教会就离去,但,道咪尼忒从未忘记。抱歉,主人,道咪尼忒杀死了那个原本分配给您的男管家,自己替代了他,甚至,伪造了他的笔迹向主人家族汇报假情报......”
她停顿了一下,露出她迄今为止在豪斯特面前露出的最灿烂的笑容,
“但,道咪尼忒从不后悔......所以......”
让道咪尼忒继续服务您吧......直到您的梦想实现......直到你我不再被世界束缚。
“我没告诉过您,其实,我早就暗中修好了一条暗道。”
她对着瞠目结舌的豪斯特幸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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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侧,躲在教堂地下室的那位遇到了豪斯特两人的灰衣修士正在向默默拿着匕首对准自己心口和喉咙的同伴们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
“2301,你继续说。”一位灰衣站在他前方刚好无法触及的位置冷漠地问着。
“106,我遇到了圣女的布置,对方持有圣女大人的信件。”
“那并不是放弃的理由——你要做的是为了圣女的任务杀了他们,然后为了破坏圣女以前的布置而自杀。而且,那封信是否出自圣女谁也无法断言。”
“但我有不能杀他们的理由。”
“什么?”
“对方身旁,站着使用着与我们相同技巧的人。”
106明白,这一句话就足以让2301摆脱所有嫌疑。
作为灰衣中序列前200的他知晓一点灰衣们的隐秘——准确来说是“教宗”的灰衣们的隐秘。
那些或大或小的隐秘中,就有一项:
由圣女引发的为削弱原灰衣后生力量的“灰衣潜逃”事件。
——几年前,还在培养中,因为忠诚尚未成型所以尚未接触到“灰衣”的相关知识只接受了诸多技能教育,就在圣女的暗中安排下叛逃的灰衣预备们。
如果他没记错。
那些预备役里的第一名好像是叫......
道咪尼忒(Dominate 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