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儿啊......你开眼看看妈啊......求你了......儿啊!看.......看......”
我在朦胧的下坠感中依稀听到了什么,那好像是某个熟悉的女声凄厉而绝望的呼喊,其间还夹杂着某种重复不停的滴滴噪音和几个模糊的声音......我本想要张开嘴回应,想要睁开眼看看对方,感官却始终不愿回应大脑的命令,就好像我的意识彻底被与身体切割。
我的嘴唇紧锁着,其间发出的只有仅有我能听到的细微呜咽声;眼角有些酸涩,是在流泪吗?大概是感冒后有些伤风,清涕什么的也从鼻子里不由自主的流出来了......好难受......我面部的肌肉本能性地收缩,把我的脸扯成一团——大概很难看吧......
下一刻,原本席卷全身的热潮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从四肢涌起的一阵阵寒冷,它们再度将我刚刚突然变得清醒的意识拉入黑暗。没法呼吸,喉咙里就好像是被一块纸团堵住了一样,我想伸出手去抓挠,却只能感觉自己的胳膊软趴趴地挂在肩膀上,压根没有反应。没法思考,清醒的意识只是在永无止境的温度变化中绝望地等待着,徒劳地希冀着下一刻自己能够舒服一点——冷热变化的太快,意识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迫接受从全身涌起的麻木感和软弱感......我的身体如今不再像具人体,反而像一具没有有实感的娃娃,一样的无力,一样的“软”.......
快点吧,结束......最起码让我干脆地昏迷也好过这样下去......
终于,在接连不断的冲击中,大脑突然就像卡壳了一样停顿了一刻,我的意识随之暂停了一小会儿。可意识不一会儿就自顾自地诡异恢复了,就好像有人逼迫着我一定要完整地体验完这些感觉一样。
那一刻,从脑子里传来的是混乱的刺激命令——我即使不了解具体的医学知识,却也能依据直觉奇怪地明白:这是我的大脑因为无法将身体的感受与已有的信息整合而产生了危险的神经信号紊乱,随之对着全身发出了混乱而危险的指令,也就是,引发了全身痉挛。
原本软趴趴的胳膊和腿在意识里突然变得可感了,但只能感觉到它们奇妙地带着酸痛和麻木胡乱挥舞拍打着四周。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咽喉生理性地收缩,哇的一下挤出了一大口东西——嗯,大概是血?不明白......
不明白我为何还有意识,不明白我此刻到底处于何种状态,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为何世间有如此多的不明白?
我能感受到自己处于教士的怀抱里,我能清楚地感受从树梢上砸到我赤裸的身体上的雨水、我刚刚吐出那口血沾到身上的温热感,我能听到教士微微带着点焦急的喘息声和他的赤脚快速踏过树枝时发出的咔嚓声,却无法对这一切产生任何交互,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无力地察觉到我生机一点点消散——是的,我能感到,我的生命正在一次次的全身痉挛中逐步消失,我的感知随着痉挛越发麻木。
教士一直跑啊跑,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我实在想不明白,他这个家伙为什么一眼都不看看他怀中的我,真是畜生,只管把我从家里拽出来就不管我的死活.......
我真的快死了,先前的浑身痉挛、大口咳血以及更早的咳嗽——啊,这个不算,自己故意放低了声音,不能怪他——都是相当明显的症状,可这家伙却始终不看怀里一眼的我一眼,真是可恶的混蛋,看我一眼,停下来安慰一下我,对着我撒个慌说马上就到了马上就能休息了马上就能得救了也好啊!
那样......那样......最起码我可以抱着希望死去,而你在做好心理准备后,也不会太伤心啊......
我现在,就像是视角全黑的旁观者一样,只是安静而不舍地倾听着他穿过森林的唰唰声,树木的枯枝和刚刚从冬天冰封中解冻的落叶被踩碎时的咔咔声,雨点打在身上不断的滴答声——雨小了一点吗?真好。
我的手现在无法主动触摸世界,可世界却毫无芥蒂地触摸着我,即使这个混蛋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保护着我,但不时地仍有树枝和被雨水打落的叶子划过我的皮肤,给我的意识打上一针针让我无奈的清醒剂。
——现在,我无法欺骗自己,告诉将死的自己:啊,那个家伙一点都不关注你,只是把你当作某种有价值的东西或者小动物在饲养你......最起码,我无法把他当作单纯的饲主看待,虽说那个词我现在还没学到,但他的确充当了那个角色......这种话骗骗平时的自己就行了,死之前就不要还死傲娇了。
“父亲”
我的......父亲啊......
——我不相信......或者不愿相信这份情感是我的一厢情愿......
即使是一厢情愿,可即将面对死亡的我,的的确确明白,那个混蛋在我为时不长的异世界生活里充当了我父亲的角色。即使他从未,从未像个父亲一样笑着告诉我:你做的好,我的孩子。
我静静地用体温感受逐渐正常——其实就是逐渐变冷——的身体感受着他隔着湿透掉的亚麻布衣裳的微弱热量,总算从先前的不安与绝望中获得了稍微一点安宁。他还在跑,我的身体一刻不停地感受着颠簸感,就好像坐在一辆上山的小轿车上左右上下晃动。真是的,到底要去哪啊?这么远,死了,灵魂怎么回家啊?
可我能感受到,他现在几乎是力竭了,大口喘气的他就像是一个破了口的鼓风机,从嘴巴里呼出的是杂乱的噪声——可这样的他却始终跑着,哪怕步履蹒跚,哪怕踉踉跄跄好几次摔倒在地上也紧紧抱着我向前跑去。他到底是在躲避什么呢?他是在害怕什么吗?为什么这么累也不愿意停下呢?
趁着他大口喘息的机会,我带着不知为何越发清晰的意识细细琢磨起我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这算是我的一个坏习惯,一旦闲下来就忍不住瞎想,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我想,就莫名其妙从大马路上被扔到那个洞窟群里荒野求生的几个月的经历来比较,这几年的生活真的挺美好——当然啦,不能和原本的我的生活比较,一个疑似还在原始社会的世界怎么和现代化的便利社会比较呢?所以,我没得抱怨,就待遇来说,能收养一个来路不明到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暗河活下来的小家伙这么久,勉强算他就是圣人啦......
我的知觉恢复了一点点,大脑原本发疯一样的混乱也似乎有所平息——这个蠢东西大概没能量瞎搞了,所以现在只是有气无力却尽职尽责地安排着我的嘴巴大口喘气。拜此所赐,我的意识总算重新接管了一部分身体。我挣扎着,勉强撑起自己沉重的眼皮抬头看去,却看到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正焦急地看着我,急得似乎要眼里冒火,他的眼里带着些祈求,嘴里呢喃着什么。
我愣了一下,连自己的呼吸逐渐错乱都没感受到。
他看着我微微撑开了一点点眼睛,好像大喜过望,用一只手在我头顶温柔地摸着,嘴里胡乱念着什么,接着就抬起头莫名其妙地咬着牙更加拼命地向前冲了过去。
他嘴里像是精神错乱一样念的是,
“艾莱依,别死,马上,马上你就能活下来了......”
我听见了,真是的,这具身体的听觉在逃出那片洞窟后就异常敏锐,所以他说的我一字不拉地听见了。
看着他一点也不像之前几年和我相处时的那副从容样子,我开心地笑了。
哈哈哈,你这家伙不赖嘛,作为父亲,好歹也算满足了儿子的愿望啊.......
所以......拜托了......父亲......我......我......我不想死......
我扭过头不去看他,竭力压制着眼眶里的眼泪,死死咬住已然冰凉的嘴唇,拼命告诉自己,我会和父亲一起活下去。可,理智怜悯地说,不可能了。于是我的泪水就随意地落下——我始终相信着我的理智。
——直到父亲惊喜地对着前方大叫一声。我艰难地从他怀中扭头看去:
前方,一颗大的不可思议的“树”屹立着,狰狞的巨大棕褐色树根像血管一样放射性地贯穿大地,在地上留下无数伤痕,粗壮至极的树身高耸入云,向四周发散出无数枝干——而在正对着我们的那根大树根上,有一个极大的凹槽,像是能把我塞进去一样大,其内不知为何聚集着明镜一般的奇妙七彩液体。
我听见父亲拼命呐喊着,
“求求您,救救他!”
而那棵树的枝叶摇动着,悉悉索索中发出了接近人类发音的声音——那是父亲教我的语言
它说:
“像前一次救他一样,献上食物。”
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好,我把此刻尾随着我的同僚当作祭品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