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我放逐的他,那个孩子是奇迹。
从树中的水晶中诞生,在午间丛林中黯淡阳光中偶然遇见,被强大的魔兽,不,高洁存在守护——即使那个存在索求食物,但那一刻的他选择刻意的无视和欺骗。
他告诉那棵树,契约成立,但他负责提供的食物现在还在树林里,所以,树最好自己去取——因为他只是“提供”食物,那么提供食物的位置自然可以,他可没有把食物送到树面前的义务。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他在赌,赌虚无缥缈的命运,那高高在上神给他的使命就是带走圣子,而带走圣子重要的一环就是这棵树无法辨别他的谎言。
那树听了他的话,沉默着,连原本威胁似的舞动的枝条都呆呆地止在半空。在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去,最后,树叶摩挲着做出了回答,
“好吧。”
他淡然一笑,压抑着心中悦动的被神搭救的喜悦,颤抖着地伸出双手,抱走了身躯残缺的圣子。
他确信着,他怀里的人儿,就是神在《神典》中与人约定好的“救世主”,也即祂的“圣子”。
——【待到我离去多时,那诸魔的王从污浊中苏醒,连我的教都被那不信的推翻,我的儿子,你们的救主,就要到地上给你们开示,显示他的荣耀,让你们得救。】
他一定是的。
没错,他一定是的,拯救人的救主,把人从午夜引向黎明的希望。
他一定是。
......
他自认为担任着圣子的教导,肩负着圣子的引路人的重任。
看着圣子满面痛苦地躺在自己铺好的床上,不时从口中发出呢喃似的呻吟,难受地扭动着幼小的身躯,他心中有些不安——圣子从被抱出水晶就始终紧锁着眉头,不时痛苦地喘息,即使是他再度确定了圣子残缺的那条腿伤口也被“树”处理地很好,也不由得生发出一阵阵担忧。圣子的痛苦如果不来自外界,那么来自哪里?
他不知道,只是搬来了一个小小的木桩手足无措地静静呆在圣子的床榻边,安静地等待着圣子的醒来。
这一等,就从下午等到了深夜。
由于他往常深夜也只是像个疯子一样游荡在树林中,累了就倒在地上休息,自然不在乎夜间的照明。但现在,这也成了一个难题,若是他看不见圣子睁眼,又如何及时给予照顾?
他默默下定决心,打破自己求死的习惯,到外界去购买一些生活所用的必需品——抚养圣子必要他付出代价。还好,他的财产寄存于教会,还剩下一部分;而之前这里的修士也对周边的田地进行了一定的开垦,再加上他以前作主教时积累下的耕作经验,他勉强可以维持自己和圣子的生活。
直到半夜,床上的圣子在发出一阵满是痛苦和绝望的呻吟后,喘着气,缓缓睁开眼,他立马从木桩上起身,俯下身去看那圣子的眼睛。只看了一眼,他就被其震撼:
圣子的眼睛犹如天上漆黑的星空,在深邃的黑暗中偶然闪烁着无数黯淡的星光,显出广阔无边的胸怀。尽管这个孩子好似因长期的休息而疲倦,目光无神而黯淡,但就凭这双眼睛本身的美丽,就让他更加坚定这个孩子就是特殊的存在,就是不同于世间一切人的高贵者。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带着难言的震撼呆呆地挪动身躯,带着某种命中注定般的感觉,默默远离了还躺在床上的圣子,在床边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圣子缓缓睁开眼后,先是默默地举起自己幼小的双手放在眼前,颤抖着手,像是在仔细地打量自己的躯体,然后他脸上表情一阵扭曲,像是绝望,又像是崩溃般地勉强撑开小嘴,先是漏出一点点被压抑着呻吟似的哭泣,然后就像是压制不住一样放声嚎啕起来。
“呜......呜......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
圣子,哀嚎着,哭泣着,痛苦着。
他就呆呆地站在那里,被圣子的哭声猛然打得不知所措。
他为何而哭,他在为谁而哭?这些他都不知道,作为一个主教,他有无数种话术向苏醒的圣子表达自己的崇敬和无法与痛苦的圣子共情的歉意;作为一个教士,他理所应当应该解决对人间一无所知的圣子一切的疑问。
可作为一个人,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不知为何嚎啕的孩子。他勉强可以说是作为父亲的日子仅有当主教治理城邦时,可那时的他也只是为了尽主教的义务,在昏暗不透风的房间里,站在总算能喘一口气的助产士一旁给予刚出生还在嚎啕的孩子神的祝福。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茫然地听着圣子接连不断地哭泣着,一边哭泣一边哽咽着无意识斥骂着什么。
幼小的圣子哭泣着,不知为何,作为大人的他莫名心中刺痛。
就这样,他浑身僵硬地呆在那里,听着圣子哭泣,哭累后短暂地睡着,醒来后又接着哭泣。
这样过去了很久,一直到茅草门外的月光缓缓流进昏暗的小屋,他才恍然大悟一般反应过来,僵着身子,踉踉跄跄地冲到门外,去房子旁的草地上做自己能做的唯一的事:摘一些有安神作用的花给不安定的圣子。
他在洁白的月光下行动着,躬下腰眯着眼仔细观察着草地上开的春花里那些他曾为了尝试安抚魔兽而了解过有安神作用的花,一旦看见一朵,他就从花茎的部分折下,不伤害这些花的根。
一束,两束,三束......
他花了一小会儿,就收集到了好多种花,集成一大束,在莹白的月光下,显得五彩斑斓而充满生机。他穿着肮脏的亚麻布,趔趄着走入茅草屋,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在沉睡着的圣子旁边。
低下头,偷偷看着圣子那满是泪痕的稚嫩的小脸,满面沧桑的他暗自希望圣子最起码可以因这一束花稍稍安定一些。圣子的哭泣让他心乱不已,他不知为何对他把圣子从水晶中带出的行为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
他俯下身,安静地端详着圣子的外貌,但,他仍不住地盯着那长长的眼睫毛下隐藏的星空一般的眼眸。
定定地发了一会儿呆,他突然觉得,不能让圣子下一次睁眼,那双星空一样的双眼看到的就是这间昏暗杂乱的屋子。那双眼睛,更适合星空、月光、林间的风或者其他东西,那是一双不适合在这样昏暗的屋子里睁开的眼睛。
他慌忙从床边急切地离去,踏着急匆匆的脚步走到屋外一旁粗壮的大树边上,抬起头默默打量着这棵郁郁葱葱的大树的高度:比茅草屋高一点点,恰巧能让他从树顶跳到屋子顶上。
然后他用起还是灰袍时他所学的攀爬技巧,像是猴子一样爬了上去,又从树顶一下跳到屋顶上——屋顶很结实,即使主材料是茅草,房梁什么的却切实用了周边的树木。
他站在屋顶上,用灰衣们习惯性的手势比划着圣子在房屋内部的位置以及眼睛对准的地方——这原本是灰衣们为刺杀那些喜欢躲在屋子里的异端而学习的技能,而现在,他却用这个技能确定着圣子双眼看见的地方。
找准了位置,他默默在心底为那个地方做了个标记,然后,趴在屋顶伸出手在那个地方扒拉开一个小口,保证圣子一醒来就能从那个小口看见外面的月光和漆黑的夜空。为了确保准确,他在开口后默默祈祷了一小会儿,希望自己的方法能让圣子的精神恢复,然后伸过头,凑到那个孔上去看圣子的眼睛,如果能看到,他的孔就开得对;看不到,那么他就必须重新开......
可他从那个小孔往里看时,浑身一僵。
圣子不知何时已然醒来,那双星空一样美丽却无神黯淡的漆黑双眼正定定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心不知为何猛然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