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黎安费力地掀开一道缝隙。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带着细微裂纹的天花板——陌生,却又在几秒后,勾起一丝遥远而模糊的熟悉感。
他回来了。
不是梦。
是切切实实地,回到了灾难开始之前,回到了这间承载着他平凡、甚至有些乏味过往的蜗居。
习惯性地,他伸手想往身侧探去——不是摸手机,而是下意识地想去触碰那个在异界早已融入生活中的“系统”,去检查生命体征、坐标以及……动作刚起,便僵硬地顿在半空。
指尖触到的,只有微凉的空气。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自嘲和巨大失落的叹息从他喉间溢出。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那属于异界亡魂的锐利与麻木才被强行压下,换上了属于“现在”的茫然。
手机。
对,这个世界的“终端”。
他像刚学会使用工具的原始人,笨拙地在凌乱的被褥里摸索。指尖划过粗糙的布料,最终在枕头下触碰到那冰凉的、长方形的硬物。久别重逢的“老友”,好在密码还没遗忘——几个简单的数字,竟成了连接两个破碎时空的脆弱桥梁。
屏幕亮起,刺目的日期如同冰冷的铁锥,凿实了他穿越回过去的认知。
日期……时间……
这念头一起,异界那漫长而血腥的岁月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三年?五年?还是更久?在那片绝望的土地上,时间早已失去了丈量生命的意义,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挣扎和死亡。记忆如同被血污浸透的碎片,无法拼凑出清晰的刻度。他甩甩头,将这个问题粗暴地按回心底——眼下,有更迫近的现实需要解决。
工作。
一个专科学历,在现实中挣扎求存的成年人。如果连糊口的饭碗都记不清了,这失而复得的“安宁”恐怕顷刻间就会化为泡影。
他点开通讯录,寥寥几行名字,像一片贫瘠的荒漠。除了几位学生时代就疏于联系的老师名字,剩下的,就是那几个被标记为“家人”的号码。指尖悬停在“弟弟——杨安”的名字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带着迟滞多年的钝痛。
按下拨号键。
短暂的忙音后,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明显陌生感的声音响起:“喂?大哥?” 那声“大哥”,平淡得如同叫一个不太熟的邻居。
黎安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咽下某种哽噎的情绪:“啊……杨安,”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微颤抖,“是…好久没联系了。最近……还好吗?”
“哦,老样子呗。”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语气是年轻人特有的、带着距离感的敷衍,“等假期结束就回学校啃书。倒是你,大哥,工作找着没?” 问题直白,带着点不经意的关切,却像根针扎在璃安心上。
“工作啊……” 黎安的心沉了下去,从这问话里,他几乎能断定自己此刻的身份——一个待业青年。“应该……还没有吧?” 他含糊其辞。
“应该?” 杨安的疑惑清晰传来,“大哥你那边没事吧?声音怪怪的。”
“没事没事!” 黎安连忙掩饰,搜肠刮肚地编着理由,“就是…投了几份简历,还在等消息……” 他急于岔开话题,正准备问些家里的近况,或者……笨拙地提醒些什么。
然而,弟弟的声音却像开闸的洪水,带着年轻人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瞬间淹没了他的思绪:
“对了大哥!你听说了吗?《余烬新生》!那个新游戏!火炸了!我玩了一下,卧槽,简直了!那感觉,跟真的一模一样!战斗贼爽!妹妹她也试了,玩得都不想撒手,说超级有意思!你也该试试啊大哥!错过绝对后悔!”
“……”
电话这头,黎安沉默了。所有的声音仿佛被瞬间抽离,只剩下血液冲上耳膜的轰鸣。杨安那充满活力的、对“游戏”的赞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记忆最鲜血淋漓的伤口上。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座燃烧的边陲小镇,弟弟浴血奋战的身影被怪物的狂潮吞没,妹妹那双清澈的、带着惊恐和决绝的眼睛,最后向他伸出的手……
“喂?大哥?怎么不说话了?信号不好?” 杨安的声音带着困惑,从遥远的听筒传来,将黎安从血色的幻境中猛地拽回。
“……没什么。” 黎安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只是……杨安,我好像听说,那个游戏……不太安全。有传言说……玩家可能会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他说得极其艰难,试图用“传言”来包装这血淋淋的“未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少年爽朗又带着点不以为然的笑声:“哈哈哈!大哥!你什么时候也看起那种科幻小说了?还是漫画看多了?这么玄乎?不过听起来挺带感啊,啥名字?给我推荐推荐呗!”
那笑声像冰冷的针,刺穿了黎安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上只剩下深深的无力与苦涩。
“……没什么。随口一说。” 他再也无力继续这场徒劳的对话,“你……好好上学吧。挂了。”
不等杨安回应,他便切断了通讯。房间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又飞速倒流。
他仿佛看到半年后,在杨安热情的“安利”下,自己半推半就地戴上了那个致命的游戏设备。
一年后,那场撕裂现实的“穿越”,将兄妹三人一同抛入了绝望的熔炉。
一年半后……那座充满了“希望”的边陲小镇,在毁灭的浪潮中化为齑粉。他那意气风发的弟弟,作为小镇的“英雄”,倒在了抵抗的第一线。他那天赋卓绝、本该拥有无限可能的妹妹,在生与死的抉择间,将最后生的希望留给了他,自己却永远定格在了14岁的年华……而他,拖着残破的身躯,带着刻骨的悔恨与痛苦,成了那场浩劫中唯一的、也是最不该存在的“幸存者”。
太晚了吗?行动太慢了吗?如果……如果刚回来就拼尽全力去阻止……
纷乱的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痛苦地闭上眼,缓缓摇头,用残存的理智将这些“如果”狠狠掐灭。
早一点?早一点又能如何?除非回到游戏发布之前!用“玩家可能被困”这种苍白无力的“谣言”去对抗席卷全球的热潮?去对抗弟弟眼中闪耀的、对“新世界”的憧憬?去对抗妹妹那份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他拿不出任何证据,只有自己那场不堪回首的、无人相信的噩梦。
这根本不是一个“时间差”的问题。这是一场注定徒劳的挣扎。
那么……
他该怎么办?
是缩回这脆弱的龟壳,假装遗忘那血与火的未来,享受这偷来的、短暂的、却注定无法心安的“平静岁月”?
还是……
拖着这具尚未被异界磨砺过的、平凡的身躯,再次踏入那已知的、绝望的深渊……去做点什么?
窗外的天光渐亮,将房间的轮廓勾勒出来。黎安静静地坐在床边,手机屏幕早已暗下,倒映着他苍白而迷茫的脸。那深渊般的黑暗,仿佛已在他眼底无声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