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抹布,闷得人喘不过气。街道上行人匆匆,脸上带着被这阴郁天气浸染的麻木。一个穿着亮黄色快递服的少年,与这压抑的色调格格不入,此刻却也被沉重的包裹和漫长的楼梯拖垮了精神。
他怀里抱着一个不算巨大、但分量十足的盒子,一步步艰难地攀爬着这栋老旧居民楼陡峭的阶梯。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领口。少年忍不住低声抱怨,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带着回响:
“靠…住这种连电梯都没有的破地方,还买这玩意儿?真是钱多烧得慌,还是游戏入魔了?” 虽然没拆开看,但这几周送了不下几十个类似的包裹,光是掂量这熟悉的死沉分量,他就百分百确定——又是那个火得邪门的《余烬新生》游戏设备。这破游戏,简直成了他最近的噩梦。
终于,在肺叶几乎要炸开的抗议声中,他停在了目标楼层一扇毫不起眼的出租屋门前。门牌号确认无误,少年喘匀了气,抬手敲响了那扇连门铃都没有的、略显单薄的房门。
“李先生!加急快递!” 他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门内很快传来窸窣的动静。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门后的人影。
是个男人,身材有些矮胖,甚至看起来比门外年轻力壮的快递少年还要矮上一截。凌乱细碎的黑发下,是一张苍白、缺乏血色的脸,浓重的黑眼圈如同晕开的墨迹,深深嵌在眼窝里。他身上笼罩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死气沉沉?少年心里咯噔一下,这形象,简直比他想象的“深度游戏宅”还要糟糕几分,像一株长久不见阳光、即将枯萎的植物。
“请问是李黎安先生吗?麻烦签收一下。” 少年压下心里的嘀咕,迅速递上签收单和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单,远离这栋压抑的楼和这个压抑的人。
门后的男人——李黎安——动作迟缓地接过笔。他的手指似乎有些不听使唤,在签收栏上写写停停,笔尖犹豫,仿佛在确认一串陌生的数字。少年等得有些不耐烦,目光下意识地越过黎安的肩膀,投向屋内。
客厅(如果那能算客厅的话)一览无遗。家具少得可怜,只有几样必需品,冰冷地杵在原地。窗户虽然开着,却透不进多少天光,反而让房间显得更加空旷、冰冷、了无生气。一股陈旧的灰尘味和淡淡的……像是长期封闭的霉味混合在一起飘出来。这房间的气息,简直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沉郁、孤寂、被遗忘。
“好了。” 黎安终于放下了笔,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
少年如蒙大赦,飞快地抽回签收单,将那个沉甸甸的盒子往门内一递,几乎是同时转身:“再见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噔噔噔地快步下楼,脚步声迅速远去,仿佛逃离什么不祥之地。
黎安默默地关上门,老旧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沉闷的世界。他抱着那个盒子,像抱着一个铅块,一步步走回自己那间同样冰冷的卧室。
房间里光线昏暗。他将盒子放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上。没有开灯,只是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锋利的美工刀。刀片弹出,冰冷的金属在昏暗中闪过一道微弱的寒光。
他动作算不上生疏,刀锋沿着快递盒的胶带缝隙划过,发出刺耳的“嘶啦”声。然后是里面填充的泡沫和防撞纸,被他粗暴地拨开。最后,呈现在眼前的,是那个如今风靡全球、让无数人为之疯狂和狂欢的“钥匙”——一个线条流畅、科技感十足的白色虚拟游戏头盔。
它静静地躺在黑色的内衬里,光洁的表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无机质的白光,像一块精心雕琢的寒冰,又像一个等待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与他这间破败、昏暗的房间格格不入。
黎安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头盔冰凉的外壳。那触感,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异界战场上,被雨水冲刷过的冰冷铠甲,或是……残尸中冰凉的体温。他猛地缩回手,仿佛被那寒意烫伤。
目光死死锁定在头盔上,黎安的呼吸变得粗重。这小小的白色头盔,是通往地狱的单程票,是他明知结局却不得不奔赴的刑场。弟弟兴奋谈论游戏的声音、妹妹好奇尝试头盔时的笑脸、边陲小镇毁灭时的火光与哀嚎、魔王战争中血肉横飞的景象……曾经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碰撞,最终定格在妹妹那双在空间乱流中破碎、带着不解和惊恐的眼睛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痛伴随着窒息感汹涌而来。他闭上眼,牙关紧咬,额角青筋微微跳动。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脊椎,几乎要将他拖入深渊。放弃吧!一个声音在心底尖叫。关掉它!离开这里!你改变不了什么!
但是,另一个更微弱、却更执拗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燃烧着——那是他在异界废墟中,看着牧师将队友残魂送入安眠时的无力;那是卡俄斯临死前的惊恐万状;那是旅团伙伴们在魔王面前一个个倒下时,他心中升起的、几乎将他灵魂烧穿的悔恨与不甘!
“呼……” 黎安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挣扎被一种决绝的勇气取代。他一把抓起那头盔,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这一次,他依然不会退缩。
手指在头盔侧面摸索到一个微微凹陷的启动按钮。他停顿了不到一秒,指尖用力按下。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蜂鸣响起,头盔内部亮起一圈幽蓝色的光带,如同苏醒的恶魔之眼。冰冷的蓝光映照在黎安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深陷的眼窝,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具被执念驱动的活尸。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仿佛也带着头盔散发的、冰冷的塑料和金属气味。不再犹豫,他缓缓地将这白色的“裹尸布”,扣向自己的头颅。
冰冷的贴合感从额际、脸颊蔓延开来,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视野瞬间被深邃的黑暗吞没,耳边只剩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以及头盔内部越来越清晰的、仿佛来自深渊底层的系统初始化低吟。
“链接开始……”
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如同丧钟,直接在他颅骨内敲响。
冰冷的头盔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光线,熟悉的、近乎死亡的黑暗再次包裹了黎安。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与虚无中,时间仿佛失去了刻度,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鼓噪和沉重的心跳。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碎片,不由自主地回溯起这几日——在下定了决心重新踏入这个游戏后,他便久违的拨通了父母的电话。
他印象里他不是一个合格出众的孩子,就连与父母通电话这种事情都十分的不合格,在拨通父母电话时,听筒那端传来的是惊讶,毕竟,他很少会主动与父母联系。
与父母的电话并没有感人的地方,也没有期待中的温情,只有对黎安关于工作上的询问,而黎安,本来就只擅长沉眠和少言的他,在听见父母熟悉的声音后便难以组织出什么合适的语言,最后在只有在支支吾吾的碎裂成了不成调的“嗯”、“啊”、“好”,遗憾的结束了电话。
电话结束后,他便拿着那足以支撑他三个月生活的积蓄和几天打工赚下来的钱,从二手渠道买下了略微便宜了一点的游戏头盔,然后还找到了一份因为是夜晚值班而无人应聘的工作,随后就一直到了如今……
思绪如快放的胶片,在黑暗中飞速掠过。
就在这纷乱的回忆几乎要将意识淹没的刹那——
光!
并非死亡回归时那道蛮横、冰冷、无法理解的光。而是一种柔和却无比坚定的曙光,如同利剑般刺破了深沉的黑暗!
眼前的景象瞬间改天换地。
脚下的触感不再是冰冷的地板,而是踏上了某种温润、柔韧、仿佛拥有生命力的实体。低头看去,是纯粹由流动的云霞构成的阶梯!它们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在脚下缓缓流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微凉。
黎安下意识地站稳。他正身处一片无法言喻的瑰丽奇景之中。
头顶,是浩瀚无垠、纯净得如同液态蓝宝石的苍穹,没有太阳,却洒满了无处不在的、温暖而神圣的光芒。脚下,是翻涌不息、洁白如雪的云海,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仿佛整个世界的根基。而他,就站在这片云海之上,一条笔直向上、由光与云共同编织的宏伟阶梯起点。
这阶梯宽阔、圣洁,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光与梦的交界处。它无视了物理法则,坚定地向上延伸,通向不远处悬浮在更高云海之上的——
一座宫殿。
它通体由某种纯净的白色玉石或光质材料构筑,线条优雅而庄严,巨大的廊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穹顶之上似乎有星辰般的光点在缓缓流转。宫殿周围环绕着淡淡的、彩虹般的光晕,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神圣与威压气息。那便是阶梯的尽头,仿佛是这个世界的灯塔,也是……命运给予他的第一个路标。
微风拂过,带来云絮清凉的触感和一丝若有若无、仿佛圣咏般的空灵回响。这景象本该让人心旷神怡,充满敬畏。
然而,站在云梯起点,沐浴着这神圣光辉的李黎安,心中却掀不起半分波澜壮阔的豪情。不过,唯有着一份的情感,在此刻与曾经一样依然萌发——一种宿命感,只要有人立于此处便会从心底萌发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纯净得不染尘埃,带着远超于现实的清新。他抬脚,迈出了在云梯上的第一步。
脚下流动的云霞微微荡漾,如同水面泛起的涟漪,稳稳地托住了他。没有犹豫,没有回头,他一步步,朝着那座悬浮于云端的纯白宫殿,拾级而上。每一步落下,都仿佛敲响了一声通往未知深渊的鼓点。
在即将踏入宫殿那巨大、敞开的、流淌着柔和光晕的门扉时,一个宏大、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响彻了这片云上世界:
“迷茫的亡魂,欢迎来到《余烬新生》。”
“请踏入大门,于辉光殿堂内,塑造你于此界的‘新生’。”
黎安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影没入了宫殿那耀眼的光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