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空气在此刻停止了。
梦琉璃飞快地瞥了一眼苏淼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尤其在那因强忍恶心而紧绷的唇线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与满足。
她轻巧地退后一步,像避开某种无形的危险区域,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哎,算了算了。等下不会对我哈气吧?”
话音未落,她已干脆利落地转身,裙摆带起一阵细风。
纤金儿和梦琉璃都走后,幽倩和钟乐才上前问问苏淼的情况。
幽倩细眉微蹙,声音里带着热切的担忧,急急问道:“苏淼,你还好吗?刚刚梦琉璃没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她的目光焦灼地扫视着苏淼完美无瑕的脸,仿佛想找出任何一点细微的伤痕,“还有纤金儿那一巴掌,听着就吓人,疼不疼啊?
这连珠炮似的关心,就像夏夜里聒噪不止的蚊群,嗡嗡嗡直往苏淼极度疲惫、亟待安静的耳膜里钻,挠得她神经末梢都在刺痛。
强压下胃里最后一点不适和心底翻腾的烦躁,苏淼吸了口气,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露出一丝极为勉强的、公式化的微笑,嘴角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她的喉咙里发出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却像蒙着一层冰霜,不带丝毫暖意:“没事。我、很、好。”
等了很久很久,这时候久封地大门终于打开了。
苏淼的心早已飞过这里,只容得下家的气味和家的影子。那里没有烦躁的声音,没有人群的目光,没有多余的问题。只有可爱的妹妹在家里等着自己。
她脚步丝毫未停,像一枚精准归巢的箭镞,径直向前。
幽倩和钟乐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默默地缀在苏淼身后三步的距离。
回家的空气伴随着人群的热闹。
幽倩不甘心地咬了下下唇,终于又鼓起勇气,快走两步追上半个身位,声音带着试探的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
“那个……苏淼?你真的…还好吧?纤金儿那一巴掌,听起来就很重……”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苏淼淡漠的侧脸,手心悄悄在衣角上蹭了蹭汗意。
“不是你关心的问题。”
“好…好的。” 幽倩的声音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骤然低了下去。
一个酝酿了许久的念头,像饱胀的、彩色的气球——“其实,我很担心你…也很…”
那些关切与愧疚的词句刚刚滚到舌尖,却在即将出口的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狠狠按回了喉咙深处。
明明自认为我们是朋友来着。
幽倩那句破碎的关心和苏淼公式化的“没事”还在空气里打着旋儿,也许还包含着少女的眼泪。
钟乐实在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清了清嗓子,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生硬的欢快,抛出话题。
“那个,咳咳,说起来,今天晚上十二点,《神魔大陆》就要开新服公测了!你们…要一起玩吗?”
她眼睛里藏着一丝期待,看向两人,尤其是苏淼。
“你在说什么啊?我肯定不会玩啊!”
幽倩几乎是立刻就蹙起了秀气的眉头,像被蜜蜂蜇了一下,脱口而出:“你在说什么啊?这怎么可能!” 她的语气带上了明显的责怪和不理解,心念电转间:真是个不会看气氛的笨蛋企鹅!
《神魔大陆》?那种顶级沉浸舱才撑得起效果的烧钱玩意儿!难道她不知道苏淼家里的情况吗?
无父无母,只有妹妹和她相依相伴。
她…她肯定玩不起啊! 为了避免让苏淼听到这种“不合时宜的提议”而更加难堪,幽倩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口吻补充道:“当然不会玩!”
她看向苏淼,语气笃定,仿佛已经替苏淼做了决定。
苏淼依然保持着匀速前行,侧脸的线条像月光下的女神一样冷硬。
她对身后的对话似乎充耳不闻,她的沉默在幽倩看来,无疑是一种默认。
“好吧。”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钟乐,一听到明确的拒绝,就像,75阳光的胆小菇,看见僵尸一样缩了回去。
“…好吧。” 钟乐胸腔里那点刚刚鼓起来的气球,瞬间被这两声清晰的拒绝“噗嗤”一声狠狠戳破。
她肩膀明显地垮塌下去,脑袋也不自觉地往脖子里缩了缩,整个人仿佛瞬间矮了三寸。
就像是植物园里一只刚探出脑袋就被巨大僵尸阴影笼罩的75阳光的胆小菇。所有鼓起勇气的尝试,都在此刻灰飞烟灭。
幽倩听到这里,忍不住多说几句。到底是自私在发泄自己的生气呢,还是真心提点自己的朋友呢?
“钟乐也是的,如果你少玩一点游戏,说不定成绩会更好一点?”
“我明明都错过了《神魔大陆》的内测。内测玩家可以有一把能带入公测的史诗级武器!”
“内测玩家中也只有三十二个名额吧!”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钟乐敏锐察觉到这一点,对着幽倩质问道。
“都怪它宣发太火了,刷短视频看到的。作为学生应该多看一点书。”
幽倩并未注意到钟乐细微的神态变化,又或者看见了却无心在意。
钟乐在两人后面只能默默放慢脚步,小声地、执拗地嘟囔了一句,像是对风低语,又像是对自己强调,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明明…那真的是个很好的游戏啊。幽倩也是知道的吧。”
终于到了那条不得不分岔的路口,沉默包裹着三人。苏淼微微颔首,唇边挤出一点客气而疏离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缕烟:“走了。”
幽倩和钟乐也含糊地应了一声,动作间带着解脱般的局促。
几乎是苏淼刚转过身去的那一刹那,幽倩的脚就像生了根,牢牢钉在原地。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略显单薄、步伐依然机械但速度明显加快的背影,一个近乎疯狂又滚烫的念头猛地从胸腔里烧起来:
要不跟踪苏淼进她家里看看?
这样做是犯法的吧?主要是钟乐还在旁边看着。幽倩才打消了这个想法。
人流是喧嚣的河,苏淼是河底沉默的石头。
黄昏的光线被林立的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倾泻在拥挤的人行道上。
形形色色的人潮从苏淼身边涌过,没有面孔,只有模糊的色块和匆匆的步伐带起的微风,仿佛无数片被无形飓风卷起的枯叶,毫无意志地擦过她这枚不合时宜的礁石。
苏淼,也把自己彻底抽离成了局外人,视线穿过人流却视而不见,任由那些“枯叶”擦身而过,不留一丝触感。这些人和她可能一生只有碰一次面的关系。
只有妹妹,才是苏淼在这世上的唯一依靠。
路边一个小孩子争吵闹着,一边站着一个扶着额头的大人吸引了苏淼的注意力。
小孩躺在地上,大声喊叫。
那个刺穿了苏淼麻木感官的童声,此刻正以更猛烈的形式爆发出来。
只见那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猛地往布满灰尘的路面上一扑!小小的身体剧烈起伏着,两条腿拼命地蹬踹,眼泪、鼻涕和口水糊满了整张通红的小脸。
用尽全身力气哭嚎着,每个音节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抽打在路人神经上:
“我—要—玩—神—魔—大—陆——!呜哇哇哇!妈—妈—快—给—我—买!不买我就—就—永远躺在这里!不—起—来——!!!!”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宣战的意味。
旁边那个扶额的女人,脸色苍白得像张旧报纸。在周围路人或好奇、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聚焦下,她紧绷的肩线终于彻底垮塌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到极点的沙哑和一种无奈的妥协:
“好…好…好…给你买,给你买!快起来!祖宗啊,快起来!” 这瞬间的屈服并非出于爱,而是对这场当众行刑般闹剧的窒息感压倒了一切。
看到自己家小孩起来后,妈妈立刻变了一副嘴脸。
“我给你买个蛋!”
苏淼看着这一切,只是感叹道。
神魔大陆作为一款开放世界游戏真害人,都是开放世界干的,大概?
唉,神魔大陆。
厚重的家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纷扰短暂地隔绝。
推开门,属于苏淼的世界映入眼帘,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空荡荡的大房子,而是一个缩小的、温暖的巢穴。
自从家里只剩下她和苏流相依为命,那个曾经显得有些过于宽敞的家,便被置换成了眼前这方小小的天地:两室,一厅,一卫,一厨。
面积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局促。推开门的瞬间,能清晰看到尽头妹妹苏流那扇紧闭的房门、自己房门侧开的样子,卫生间小巧的推拉门,厨房门口那一点点空间。目光所及,几步丈量。
但这个小空间,却被苏淼和苏流一起打理得如同熨烫过的心绪一般,纤尘不染。
物品归置得井然有序,地板光洁,甚至空气中都漂浮着一种柠檬清新剂混合着阳光晒过的衣物特有的干净气息。
每一寸空间都被用心地安排着,呈现出一种在极限中达成的整洁与秩序。
空间狭小,带来的是避无可避的亲密。
曾经,姐妹俩的脚步声在会小小的客厅里回响,彼此房间里透出的灯光在夜晚时分能浅浅地交汇在过道的墙壁上。
苏淼在厨房转身时偶尔会轻撞到苏流,然后相视一笑。她们熟悉彼此早起睡眼惺忪的样子,习惯对方房间里飘出来的奇奇怪怪的声音。这种物理上的拥挤,却奇异地催生了一种无需言说的温暖羁绊。
正是在这有限的方寸之间,两颗心的靠拢填补了所有的缝隙。
“我回来了,小流水。”
那声音似乎不是刻意发出,而是从疲累的身体深处本能地逸散出来,带着归巢的暖意。
自己很早之前就养成的习惯吗?苏淼每天回来都会下意识说这句话,已成习惯。
“姐姐大人回来了!”
回应声永远那么清脆、及时。苏流那小小的身影无论正在做什么,都像被磁石吸引的小鸟一样靠近苏淼。用能点亮整个房间的声音回应着苏淼。
“不是说了不用叫‘姐姐大人’么……” 苏淼一边脱下外套,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上翘,一丝无奈又纵容的笑意藏在微嗔的语气里。
“咦——”苏流立刻凑近几步,小巧的脑袋歪着,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姐姐大人这是害羞了嘛?”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眨呀眨,“长姐如母诶!姐姐大人辛辛苦苦把我养这么大,功劳超级超级大!难道……”
她故意停顿,促狭地看着苏淼,“难道姐姐大人更喜欢听你的可爱妹妹叫你——‘妈~~妈~~’?”她俏皮地拉长了尾音,带着点恶作剧的试探。
“……”苏淼瞬间被这个提议噎了一下,耳朵尖可疑地泛了点红,她飞快地别过脸去,低声嘟囔,“……还是叫‘姐姐大人’吧。”
“果然啊,姐姐大人喜欢姐姐大人这个称呼吧。”
这一次,苏淼没有反驳。她慢慢转过身,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妹妹,窗外透进来的暖光为苏流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将妹妹的脸变得清晰可见。
苏淼眼底凝结的冰霜悄然融化,化成了暖泉,终于轻轻地、无比清晰地承认:
“嗯,喜欢。”
无关话题的内容,也无需多么深刻的交流。仅仅是听到妹妹的声音,仅仅是看到她明媚的笑脸,就拥有着神奇的魔力。
像是被一双温暖无形的手轻柔地拂过苏淼的心头,白天所有的积郁,都在瞬间被吹散。
“姐姐大人是要先吃饭,还是先吃我?”
妹妹苏流摆出诱惑性的姿势,但在苏淼眼前,只是觉得奇怪。
“不要颜色,拒绝颜色,打咩。”
苏淼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苏流的奇怪建议。不过让苏淼感到意外的是,苏流竟然会做饭了。
“小流水,你会做饭了吗?”
“当然了,做饭不是很简单吗?我一开始不知道要加多少水,可是细心地姐姐大人在中午走的时候,已经把电饭煲里加够了水,我只要点一下加热按钮就行了!”
“啊?”
苏淼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靠近电饭煲。然而,随着锅盖被轻轻揭开,看到苏淼终生难忘的景象。
多年以后,苏淼看见电饭锅里的饭,就会想起很久之前苏流为自己煮的那次饭。
米粒不再是颗粒分明的存在,它们吸饱了过量的水分,膨胀、裂开、溃烂,早已糊化粘连成一片浑浊的、近乎灰白色的半流质。这哪里是饭?分明是介于稀粥和米糊之间的东西。
“其实中午留下的是剩饭…”
“啊?啊!”苏流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继而染上浓浓的惊慌和愧疚。她看着锅里那团惨不忍睹的东西,再看看姐姐凝固的表情,小脸“唰”地白了,急得快哭出来:
“对…对不起!姐姐大人!都怪我笨手笨脚!我…我饭量大!这些都给我吃!我保证全部吃完!一点也不剩!”
她挺起瘦弱的胸脯,试图表现出英勇就义般的姿态。
看着妹妹慌乱又强撑的样子,苏淼一直是一种柔软的情绪。
她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温柔:“没事,小流水。我们一起吃。”
毕竟只是中午留下的一点残羹剩饭,份量本身就很少。
苏淼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在锅里那黏糊糊的“泥沼”中探找、捞取。 她无声地实践着:多吃一口稠糊糊的饭,妹妹就能少咽一口剩饭。
碗中的食物温温热热,但卖相着实挑战食欲米粒糊化粘黏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疙瘩,浸泡在寡淡的米汤里,毫无光泽。
姐妹俩坐在桌边,唯一的救赎,大概就是那瓶开封不久的、价格标签还残留着的九块钱知名调味料。
她们用勺子挑起粘稠的饭团疙瘩,蘸上一点点咸鲜或辛辣的酱料,然后几乎是闭着气,努力把它囫囵吞下去。就像吐药丸一样。
苏淼一边小口小口艰难地吞咽,一边偷偷观察着妹妹。
几口之后,苏流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她那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像被打湿的蝶翼般快速颤动,几滴豆大的泪珠再也忍不住。
“吧嗒”“吧嗒”地砸进了她自己那个装了更多“浆糊”的碗里,在米汤里晕开小小的涟漪。
“姐姐大人……”苏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我……我没吃饱!”她突然说道,语调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决心。
“我也没吃饱呢。毕竟是妹妹煮给我吃的饭,我会把它吃完,舍不得分给别人呢。”
“姐姐大人,其实一点都不好吃吧。”
苏流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真诚地望着苏淼。
“姐姐大人,可以说真话不要骗我吗?”
“我的舌头吃不出味道,所以呢,不知道好不好吃。我只知道,我吃完了而已。”
苏淼摸了摸苏流的头,轻轻的,摸头代表什么呢?
哪怕是吃剩饭,只要和家人在一起,苏淼也会感到很开心。毕竟苏淼只有苏流了。
粘腻的碗筷碰撞出轻微的声响,宣告着这顿“特殊”晚餐的落幕。
苏淼刚站起身,手指刚碰到餐盘边缘。
“我也来帮忙!”苏流手脚麻利地抓起另外两个空碗,抢先一步冲向狭小的洗碗池,“不能让姐姐一个人辛苦!”
小小的厨房瞬间变成了拥挤却热闹的临时战地。姐妹俩肩挨着肩,胳膊肘偶尔轻轻相撞,在方寸之地默契地协同作战。
水龙头哗啦啦唱着歌,温热的水流冲刷着盘底残留的米糊和粘稠的酱料痕迹。
接下来就是愉快地洗澡时间了。
浴室里早已水汽氤氲,温暖的湿气裹挟着沐浴露的清香弥漫开来。
苏淼脱去沾染了油烟和疲惫的衣裳,让温热的水流顺着肌肤流淌而下,冲刷着身体的每一寸角落。
紧绷的肌肉在水流的抚慰下慢慢舒展,白天课堂的喧嚣、人际交往中的微小心累,仿佛都随着蒸腾的水汽,一点点被洗涤、分解、流进下水道。
苏淼刚刚考试回来,准备,洗浴一下全身。洗去今天一身的疲劳。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苏流则安静地坐在浴室门边那个专属于她的小板凳上。
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一双大眼睛透过蒙蒙的水汽,像两个朦胧的小灯笼,专注地追随着姐姐在水帘中若隐若现的身影。
苏淼能感受到一些奇怪的目光直白而专注。
有时,苏淼能清晰感受到那双眼睛的存在,一丝轻微的不自在会掠过心头,像水面被微风吹起的涟漪,但很快就平复下去。
也许是空间太小?也许这孩子只是单纯地不喜欢独处?
苏淼无声地揣测着,也或许她只是想多看看姐姐在家的样子? 苏淼在心里为妹妹的行为找好了解释,最终选择了包容这份小小的“监视”,继续安静地冲洗着满身的泡泡。
总不可能是妹妹想上姐姐吧?
“姐姐大人……” 苏流清亮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水声的节奏,她的问题像是酝酿了很久,穿透了氤氲的水汽。
“你……你在学校里,交到朋友了吗?”
水流顺着苏淼湿漉漉的发丝滑下,有一瞬的凝滞。
她轻轻抹去脸上的水珠,隔着迷蒙的水幕,嘴唇勾起一个有些过于轻松随意的弧度。
“其实我有很多朋友,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