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像一条毒蛇,猝然缠住我的脚踝,蜿蜒而上,直抵心脏。每一次,都是这样开始。每一次,都是死亡的序曲。
不是柔软床铺的触感,也不是办公室坚硬木椅的棱角。是某种坚硬、平滑、带着无情凉意的东西。瓷砖?水泥?我沉重的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隙,视野里是模糊的、跳跃的光斑,混杂着大片令人不安的、仿佛泼洒上去的深红。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的血腥气,霸道地钻进我的鼻腔,狠狠地撞在颅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粘稠的铁锈。
又来了。
意识如同被巨浪拍碎的舢板,零星的碎片在漆黑的痛楚海洋里沉浮。那最后的瞬间——刺眼的车灯光柱撕裂雨幕,引擎的咆哮近在咫尺,金属撕裂肉体的沉闷钝响……它们尖叫着,蛮横地挤占了我全部的思维空间。我的胸腔本能地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那虚幻却无比真实的剧痛,肺叶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揉碎。
“嗬……”一声短促的、不成调的抽气从我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濒死的颤音。
“不许动!举起手来!立刻!” 炸雷般的厉喝猛地劈入耳中,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瞬间刺穿了那层包裹着意识的死亡薄膜。
强光。刺眼的白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我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皮在强光下变得半透明,视野里一片灼热的橘红。脚步声,沉重、急促、充满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靴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环境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我费力地再次睁开眼,泪水模糊了视线。几道高大、轮廓模糊的黑影矗立在强光之后,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他们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无一例外,全都稳定地指向我的头颅。那绝对的、冰冷的死亡威胁,此刻比记忆中那辆冲撞而来的汽车更加真实。
我微微偏头,视线艰难地越过那些指向我的枪口,聚焦在强光边缘的地面。就在我身体侧前方不到半米的地方,一个男人俯卧着。昂贵的深灰色西装背部,心脏的位置,一个边缘被血浸得发黑的破洞狰狞地张着。他的脸侧向一边,紧贴着冰冷的地面,眼睛瞪得极大,凝固着最后一丝无法置信的惊愕,直勾勾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血液从他身下蜿蜒流出,在光滑的瓷砖地面上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暗红湖泊,边缘几乎就要触碰到我撑在地面的指尖。
那是我……不,那是另一个我刚刚“醒来”的地方。每一次,都是这样。死亡降临,然后我在死亡的现场醒来,毫发无损,却带着被撕碎、被碾压、被终结的所有记忆。而死者,总是近在咫尺,总是用空洞的眼睛,向我传递着无声的控诉。
“方哲!”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震惊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从包围圈外围挤了进来。是队长赵刚。他拨开挡在前面的警员,那张国字脸在强光下显得异常严肃,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如刀,在我脸上和地上的尸体之间反复扫视,充满了审视和无法言说的沉重。“又是你……解释!这次你又在尸体旁边‘睡着’了?” 他声音里的疲惫和近乎麻木的怀疑,比任何指控都更沉重地压在我心上。每一次“巧合”,都在加深这层怀疑的坚冰。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解释?我能解释什么?告诉他们我刚刚经历了一场被车撞死的痛苦轮回?告诉他们我甚至记得车轮碾过脊椎时那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他们会信吗?他们只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最坚固的病房,或者直接钉死在嫌疑人的位置上。
“赵队,” 一个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的女声插了进来,像一道微光刺破了凝重的黑暗,“现场初步勘察显示,死者王振宇,创口特征符合远距离枪击,火药残留痕迹明显。方哲身上……” 她顿了顿,目光快速在我身上扫过,带着专业的审视,“没有任何火药微粒反应,衣物干燥,与死者喷溅血迹的形态位置不符。他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开枪而不留下痕迹。”
是小唐。唐薇。她穿着合身的白大褂,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清澈但此刻写满忧虑和坚定的大眼睛。她蹲在尸体旁,手里拿着勘查灯,光线巧妙地避开了我的眼睛,却清晰地勾勒出她紧绷的下颌线。她是现场唯一一个,在经历了六次同样的“巧合”后,还愿意用证据而不是成见来看待我的人。
赵刚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眼神复杂地在我和小唐之间逡巡。周围的警员们依旧紧绷着身体,枪口没有丝毫放松,但气氛中那根几乎要崩断的弦,似乎因为小唐冷静专业的陈述而微微松弛了一丝丝。怀疑的坚冰并未融化,但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把他带回去。”赵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重点看押。唐法医,仔细验,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两名警员上前,动作谈不上粗暴,但也绝称不上温和,一左一右钳住了我的手臂。他们的手指像铁箍一样,冰冷的警服布料摩擦着我的皮肤。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他们从冰冷的地面上拽了起来,双脚踩在粘稠的血泊边缘,留下几个刺目的脚印。视野晃动,最后瞥过地上的尸体——王振宇,本地一位颇具争议、树敌众多的地产商。他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瞳孔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对“我”的恐惧。
警车狭**仄的后座,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汗渍混合的沉闷气味。车窗外的城市夜景在警灯刺目的红蓝光芒中飞速倒退,扭曲成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块。每一次闪烁,都像针一样扎着我太阳穴突突跳动的神经。死亡的记忆碎片——刺耳的刹车声、巨大的撞击力、骨骼碎裂的脆响——并未随着“醒来”而消散,反而像顽固的鬼影,在脑海中反复播放、叠加、扭曲。每一次“死亡回溯”,都像在灵魂深处刻下一道更深的、无法愈合的裂痕。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骨髓深处弥漫上来,带着一种灵魂被反复撕扯、磨损后的钝痛。
小唐的信任,是这冰冷绝望漩涡里唯一的浮木。可这浮木,又能支撑多久?下一次“醒来”,我会在哪里?又会面对谁的尸体?那个镜中的低语,如同跗骨之蛆,在记忆的阴影里阴冷地回响:“仪式即将完成……最后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