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如同解除了某种封印,教学楼瞬间被喧嚣填满。林晚收拾好书包,目光习惯性地飘向窗边——沈清的座位已经空了。她心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随即又被一种莫名的期待取代。她拒绝了周晓和苏雨晴一起回宿舍的提议,独自一人逆着人流,走向操场后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静园。
夜晚的静园比白天更显幽深神秘。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将本就稀疏的路灯光线切割得更加细碎,在地上投下浓重而斑驳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湿润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的烟草气息。
林晚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她放轻脚步,沿着熟悉的小径往里走。果然,在那棵最粗壮、枝桠盘虬的老榕树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清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微微仰着头,望着头顶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一点猩红的火星在她指间安静地燃烧,淡淡的烟雾缭绕在她周围,模糊了她清冷的侧脸轮廓,也让她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似乎更重了。
林晚在几步开外停下脚步,没有立刻上前。她看着烟雾中沈清朦胧的身影,白天教室里那个解题清晰、逻辑严密的学霸形象仿佛被这夜色和烟雾溶解了,只剩下眼前这个被孤寂包裹的身影。那点闪烁的微光,像是她内心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在无声地燃烧。
沈清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转过头来。昏暗中,林晚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静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林晚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咔哒”一声轻响,火苗跳跃,点燃了她指间的香烟。辛辣的气息涌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感。她走到沈清旁边,背靠着同一棵榕树,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
“来了?”沈清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比平时低沉一些,带着一丝烟熏过的微哑。
“嗯。”林晚应了一声,深吸了一口烟,任由烟雾在眼前弥漫,“看你不在教室,猜你可能会在这儿。”
沈清没说话,只是弹了弹烟灰,火星簌簌落下,在黑暗中一闪即逝。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烟草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和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人声。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带来更深重的凉意,也吹散了两人之间缭绕的烟雾。
林晚侧过头,借着烟头微弱的光,看着沈清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唇线。她抽烟的姿势依旧带着点生涩,但那份沉默中的压抑感却异常清晰,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林晚的心上。
“你……”林晚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声音放得很轻,“经常一个人来这里抽烟?”
沈清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这里安静。”她补充道,目光依旧落在虚无的黑暗中。
“比教室安静?”林晚追问,试图理解她选择这里的理由。
沈清终于侧过头,看了林晚一眼。那目光很深,像沉静的潭水,映着烟头微弱的光。“教室……太吵了。”她的声音很轻,“不是声音,是……感觉。”
林晚怔了一下。她明白了沈清的意思。教室里的喧嚣,不仅仅是声音的嘈杂,更是无形的目光、无形的期待、无形的压力。那些东西,对于习惯了独处和背负的沈清来说,或许比真实的噪音更让人窒息。静园的幽暗和寂静,反而成了她可以短暂喘息、卸下伪装的地方。
“我懂。”林晚低声说,语气里带着感同身受的理解,“有时候,就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待着,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管。”
沈清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在林晚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她话里的真诚。然后,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认同。
“你……”林晚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家里的事……很麻烦吗?”她想起早上沈清接到电话时瞬间沉下去的脸色和那句沉重的“习惯了”。
沈清握着烟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晚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就在林晚准备转移话题时,沈清却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嗯。”她只应了一个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她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在黑暗中盘旋、消散。“他们……想要个儿子。”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很多年了。现在……好像终于有希望了。”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她瞬间明白了沈清那句“习惯了”背后沉重的含义,也明白了她身上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疏离感从何而来。在那样一个家庭里,作为女儿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被期待的“错误”吗?
“那你……”林晚的声音有些干涩,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你怎么办?”
沈清转过头,看向林晚。烟头的微光映在她眼底,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近乎荒凉。“我能怎么办?”她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无法改变的现状,“好好学习,考出去。离得越远越好。”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得林晚心脏生疼。她看着沈清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苍白的侧脸,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想抱抱她,想告诉她不是她的错,想告诉她她很好,比任何人都值得被爱。
但她最终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沈清垂在身侧的手背。那触感冰凉。
沈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她低下头,看着林晚触碰她的手,然后缓缓地、试探性地,将自己的手翻转过来,掌心向上。
林晚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看着沈清摊开的手掌,那掌心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沈清的手很凉,指节分明。林晚的手心则带着一丝暖意。两只手就这样在黑暗中,在榕树的阴影下,笨拙而小心翼翼地交叠在一起。没有言语,只有指尖传递的微凉触感和掌心下微弱却真实的脉搏跳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周围的虫鸣、风声、远处的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两人交握的手,和彼此间无声流淌的、带着试探和慰藉的暖流。
过了许久,沈清才轻轻动了一下手指,像是确认般,回握了一下林晚的手。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
“你呢?”沈清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打破了这近乎凝固的沉默。她抬起头,看向林晚,目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专注,“你……为什么也总来这里?”
林晚没想到沈清会突然问起自己。她愣了一下,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凉和那一点回握的力道,心里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啊……”林晚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可能是因为……这里没人认识我,也没人认识过去的我吧。”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更深的黑暗,“我小时候……其实挺能闹腾的,跟我弟打架,爬树掏鸟窝,像个野小子。后来……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就慢慢变了。”
她感觉到沈清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无声地催促她说下去。
林晚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声音低沉下去:“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外地工作了,一年也见不了几次。我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她管不住我,也……不太想管我。她觉得女孩子就该安安静静的,像我那样疯玩,不像话。”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些久远的、带着尘土气息的童年片段。“后来……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吧,有一次,我为了追一只蝴蝶,爬上了外婆家院墙外一棵很高的老槐树。结果树枝断了,我摔了下来……”林晚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左边小臂靠近手肘的地方,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白色疤痕,“这里,缝了七针。”
“我外婆吓坏了,也气坏了。她把我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不准我出门。从那时候起,她看我看得更紧了,也……更不喜欢我了。她觉得我太野,太不省心,不像个女孩子。”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慢慢地,我也就……学会安静了。不爬树了,不打架了,也不怎么说话了。好像……只要我安安静静的,就不会再惹人讨厌了。”
她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提起这些事,连周晓和苏雨晴都不知道。
夜色深沉,静园里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沈清静静地听着,握着林晚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她的目光落在林晚低垂的侧脸上,那上面带着一种混合着脆弱和倔强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沈清才轻轻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一些:“那道疤……还疼吗?”
林晚摇摇头:“早就不疼了。”她抬起头,看向沈清,在昏暗中努力想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就是……有时候摸着它,会想起那时候的自己。挺傻的,也挺……自由的。”
沈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她的目光很深,像沉静的潭水,带着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专注。然后,她握着林晚的手,微微用力收紧了一些。
那无声的力道,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林晚心头的寒意和怅惘。她看着沈清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柔和的眉眼,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
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在静园的夜色里,她们分享了彼此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那些沉重的过往,那些无法言说的孤独,似乎都因为有了对方的倾听和掌心传来的温度,而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承受。
夜风依旧微凉,但交握的手心传递的暖意,却足以抵御这深秋的寒意。林晚知道,她和沈清之间那道无形的屏障,在今晚,在这棵老榕树下,被悄然打破了。她们不再是隔着几排座位的陌生同学,而是共享了秘密、分享了孤独的……某种更亲近的存在。
她回握住沈清的手,力道同样坚定。两人相视一笑,在昏暗中,无声地达成了某种默契。静园的夜色,仿佛也因为这份靠近,而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