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那声闷响像巨石投入深潭,在林晚心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冰冷刺骨的绝望。母亲柳冰最后那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还在逼仄的玄关里回荡:“回你房间待着!没我的允许,哪都不许去!手机给我!”
林晚像个被抽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手里紧紧攥着的手机,这个与外界唯一的微弱联系,在柳冰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被无情地收走。手指与手机分离的瞬间,林晚感觉心脏似乎也跟着缺失了一块,留下一个空落落、冷飕飕的洞。
房门在身后被柳冰从外面反锁了——这是林晚家不成文但严格执行的“家规”之一。当林晚犯错触及柳冰的底线时,这扇门就成了隔绝一切的牢笼。
房间里静得可怕。没有开灯,窗外的月光惨白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桌椅家具扭曲的黑影。林晚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慢慢滑坐到地板上。手臂环抱住曲起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
世界仿佛瞬间坍塌了。
停课,记过,全校通报,当众念检讨……
这些曾经离她的世界异常遥远的字眼,此刻像沉重的枷锁,牢牢套在她的脖子上,勒得她喘不过气。沈清苍白的脸、陈主任严厉的呵斥、保安手电筒刺目的光柱,还有柳冰那混合着震惊、失望和冰冷怒意的眼神……所有的画面碎片般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撞击,让她头痛欲裂。
但最深重的恐惧,并非来自学校的严厉处分。那个在寂静办公室被厉声抛出的猜测——“你们两个,是不是在谈恋爱?!”——如同最毒的诅咒,深深烙印在她的意识里。它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不断收紧,让她窒息。
母亲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还有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清晰地提醒着林晚,这个猜测一旦在家长层面被坐实,那后果……林晚根本无法想象。
她该怎么办?沈清怎么样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上来,迅速淹没了林晚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她甚至没有力气走到床边。就这样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眼泪无声地涌出,起初是压抑的啜泣,最终演变成难以自控的放声痛哭。
黑暗的房间里,压抑了整晚的恐惧、委屈、无措和深深的孤独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哭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想把自己藏进身体最深的角落,避开这令人窒息的现实。眼泪濡湿了衣袖,冰冷地贴在脸颊上。空旷的房间像一个巨大的共鸣箱,回荡着她绝望而哀恸的哭声,显得格外凄凉。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喉咙嘶哑,肺部因为剧烈抽泣而隐隐作痛,眼泪几乎流干,只留下灼烧般的干涩感。林晚才像耗尽电池的玩偶,停止了哭泣。她浑身冰冷,手脚麻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
月光冷冷地照在她身上。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视着熟悉的房间——书桌、书架、床铺……一切陈设如旧,却又透着一股冰冷的陌生感。家,这个本该最温暖安全的地方,此刻却成了她无法挣脱的孤岛。而静园里那个意外交织的夜晚,那个让她心悸又隐秘心动的接触,那根点燃的香烟,那双在危急时刻坚定牵住她、又在黑暗中决然分开的手……所有的一切,都像被这扇反锁的房门彻底切割在了另一个时空,遥远得如同前世的幻梦。
不知何时,她在冰冷的地板上昏睡过去。意识像沉入冰冷的深海,断断续续的噩梦如影随形——陈主任的呵斥声放大扭曲成雷鸣;柳冰冷漠的脸庞在黑暗中无限放大;沈清清冷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疏离;无数看不清面孔的人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同性恋,变态……她在荆棘丛生的黑暗中拼命奔跑,却找不到出路,每一次跌倒都摔得鲜血淋漓……
再次被惊醒时,是窗外透进的惨淡晨光。林晚头疼欲裂,浑身酸痛得像散了架,眼皮又红又肿。她挣扎着从地板上爬起来,踉跄地走向狭窄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泼在脸上,刺得她一个激灵,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却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此刻令人窒息的处境。
她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头发凌乱,双眼红肿,脸色苍白憔悴,嘴唇因为一夜的哭泣而有些干裂起皮。一夜之间,镜子里那个曾经的、至少看起来平静普通的女孩,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气。
客厅里传来低低交谈的声音,是父亲林天华回来了。林晚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屏住呼吸,悄悄将卫生间的门拉开一条细缝。
“……陈主任说得比较含糊,但看那意思,怀疑她俩……”柳冰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带着寒意,“不学好!抽烟!还……那种事!简直是丢尽林家的脸!我告诉她了,敢踏出这个门一步,我打断她的腿!”
“你冷静点,现在情况还不清楚。”林正华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无奈,“光凭抽烟和躲起来,也不能就下那样的结论……”
“那你还想有什么证据?!”柳冰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挑战权威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看到她们抱在一起接吻才算吗?!等她真发展到那一步就晚了!我们丢不起这个人!这个孽障!这次非让她记清楚教训不可!”
林晚感觉像是有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母亲话语里那股对她“可能成为同性恋”的极端恐惧和深恶痛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那个可怕的猜测,虽然没有被直接“定论”,却已经在母亲心里扎根、发芽,长成了最恐怖狰狞的怪兽。
她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连偷听的力气都没有了。外面是母亲铺天盖地的怒火和父亲无奈的劝阻,而她所在的这片孤岛,寂静冰冷得仿佛与世界隔绝。
她慢慢走回房间,重新瘫坐在地板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自己昨晚回来后随便扔在地上的书包。一个念头倏然闪过:沈清怎么样了?她被停课回家了吗?她家……又是怎样的反应?那个总是一身清冷,将所有情绪深埋的少女,此刻正经历着什么?自己昨晚没能回复她那条安慰的信息……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微弱星火,几乎瞬间就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重新淹没。她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又有什么力量去关心别人?连知晓外界消息的能力都被彻底剥夺了。她现在就是一座孤岛,四周是汹涌的敌意和冰冷的海水,完全与世隔绝。
阳光艰难地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窄的光带。林晚蜷缩在离光亮最远的角落,将脸重新埋进膝盖。
孤岛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异常难熬。
直到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打破了房间的死寂。不是柳冰那种带着命令式、象征性敲两下的声音,而是轻轻地、带着试探的叩响。
“姐……是我。”
是弟弟林晓航的声音,闷闷地隔着门板传来。
林晚缓缓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林晓航蹲了下来。接着,一张对折的纸条,从门板下方那道极其微小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塞了进来。
林晚怔怔地看着那张突然出现的纸条,像在无边的沙漠里看到了一朵极其微小的花。她几乎是用爬的姿势挪到门边,手指颤抖着,将那张纸条捡了起来。
纸条展开,上面是她熟悉的、林晓航歪歪扭扭的小学生字体,写得飞快:
“妈把手机锁她床头柜了。爸让我别烦你。楼下好多人在议论沈清姐被抓……还……还说她是……。妈脸色好难看……姐……你……还好吗?”
纸条的最后,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代表拥抱的简笔小人。
林晚死死攥着这张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纸条,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弟纸条上提到的“沈清被抓”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进了她的心脏!被抓?为什么是“被抓”?只是停课处分,为什么会用这么严重的词?!
还有那被涂掉的字……到底是什么?楼下的人到底在议论沈清什么?!
恐惧和担忧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她猛地捶了两下门板,嘶哑地喊道:“晓航!沈清姐怎么了?!他们说什么了?!”
门外的林晓航似乎被她的反应吓到了,声音带着惊慌:“我不知道!姐,你别问了!妈不让我跟你说话!她听见了会……会打我的!”
接着,是一阵快速跑开的脚步声。
门板下那最后一点来自外界的连接,消失了。
纸条上的信息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像在她孤岛般的囚笼里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沈清的情况显然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什么叫“被抓”?什么叫“楼下好多人议论”?他们又说了沈清什么以至于连林晓航都吓到不敢写?!
孤立无援的焦虑和对沈清未知命运的极度担忧,如同两只巨大冰冷的手,紧紧扼住了林晚的喉咙。她瘫坐在门后,那张被弟弟塞进来的纸条在她手中被攥得不成样子,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连接外面那个混乱残酷世界的微弱稻草。
孤岛的墙壁似乎更厚了,而黑暗……更浓了。林晚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贴在心口,仿佛这样能离真相或者离沈清近一点。她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带着颤音的呼吸声,在寂静到令人发疯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林晚就拖着沉重的身体坐在书桌前。晨光熹微,勉强能看清桌上的轮廓。她没有开灯,就着微弱的光线,一笔一划,极其艰难地开始在空白的纸张上“写检讨”。
一千字。
要深刻认识错误,表达悔改之意。
林晚握着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眼泪无声地再次涌上来,模糊了视线。她能“认识”什么?抽烟吗?她明明没有抽!她知道抽烟不对,可她真正无法言说的“错误”,是那个不合时宜的心动,是那个被母亲视为洪水猛兽的倾向,还有……牵连了沈清!
这个念头让她心脏骤然一疼,如同被钝器击中。沈清……沈清此刻在哪里?独自面对暴怒的父亲和校长?还是承受着比“记过”和“通报”更严酷的惩罚?那张写着“保护好自己”的纸条……
林晚猛地将笔戳在纸上,力透纸背,几乎戳破纸页。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酸涩。她不能崩溃,至少现在不能。她不能让母亲找到任何新的攻击点。她必须先活下去,从这个冰冷的“孤岛”里熬过去,然后……然后她才能知道沈清的消息,或许……才有可能去靠近那张纸条传递的隐晦心意。
无论多痛苦,多屈辱。
她重新低下头,像个没有灵魂的抄写机器,开始在纸上写下违心的“忏悔”词句,泪水无声滴落,在纸上洇开一团团深灰色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