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爬行。外婆家的小院像一座精心打造的温室，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也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林晚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书桌、饭桌、床铺三点之间移动。她强迫自己看书、做题，笔尖在纸页上划过的沙沙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外婆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坐在摇椅上织毛衣，偶尔会轻声询问她要不要吃水果，或者冷不冷。那份慈祥的关怀像一层温暖的薄纱，却无法真正驱散笼罩在林晚心头的寒意。
柳冰每晚都会准时打来电话。时间掐得精准，像某种不容更改的仪式。电话接通，柳冰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清晰、冷静，带着公式化的询问：
“吃饭了吗？”
“在看书？”
“作业写了多少？”
“有没有好好反思？”
每一个问题都像冰冷的刻度尺，丈量着林晚的表现。林晚的回答也早已固定成模板：“吃了。”“在看。”“写了。”“在反思。”简短，机械，不带任何情绪。她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柳冰的表情——眉头微蹙，眼神锐利，像在审阅一份不合格的报告。
外婆偶尔会接过电话，轻声细语地汇报几句：“囡囡很乖，一直在看书，饭也好好吃了……”电话那头柳冰的回应总是很简短：“嗯，那就好。辛苦妈了。”然后电话挂断，留下一串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晚知道，这每晚的电话，是柳冰延伸过来的无形触手，是确认她这个问题物品是否还安分待在无菌箱里的例行检查。外婆温和的汇报，不过是这监控体系里不可或缺的一环。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严密看管的危险品，任何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可能触发警报。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监控下，林晚的心却像被关在笼中的困兽，焦躁不安地冲撞着无形的栅栏。沈清的名字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日夜灼烧着她的神经。那张夹在数学书里的纸条，她甚至不敢再轻易翻看，生怕被外婆无意间发现。但纸条上被涂黑的字迹，楼下邻居的议论，母亲那句“影响很坏”……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疯狂组合，拼凑出关于沈清处境的可怕想象。
她怎么样了？记过通报了吗？检讨念了吗？她那样骄傲的人，站在全校师生面前念检讨……林晚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还有她的家人……会怎样对她？那张纸条上被涂黑的，到底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议论？
这种无时无刻的担忧和无法获取任何信息的焦虑，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日夜啃噬着林晚的理智。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声的煎熬逼疯了。
这天下午，外婆被邻居叫去帮忙看一会儿炉子上炖的汤。房间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她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那本泛黄的《普通女孩》。阳光透过窗棂，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强迫自己一行行读下去，试图用书中那个遥远年代少女的琐碎烦恼来麻痹自己。
“……母亲今日又提及张家少爷，言语间皆是赞许，暗示之意昭然若揭。我心中烦闷，却不敢表露分毫。只觉这方寸闺阁，亦如囚笼……”书中的字句跳入眼帘。囚笼。林晚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多么熟悉的字眼。
她继续往下读，书中的少女在压抑中偷偷写诗，将心事藏进无人知晓的角落。林晚的目光落在书页的空白处。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尖。
她放下书，拿起笔。不是写诗，她没有那样的才情。她只是……想写点什么。写给谁？不知道。也许只是写给那个同样被困在无形囚笼里的自己，或者……写给那个远在风暴中心、杳无音信的沈清。
笔尖悬在空白的书页边缘，微微颤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最终，她只是用尽全力，在那片泛黄的空白处，一笔一划，重重地写下两个字：
沈清。
写完这两个字，她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颓然靠向椅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她看着那两个字，墨迹在旧纸张上微微晕开，像两颗滚烫的泪滴。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外婆端着一个小碗走了进来，碗里是切好的水果。“囡囡，吃点水果吧。”外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合上了摊在桌上的《普通女孩》！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书页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外婆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林晚脸上，又扫过她手底下那本被匆忙合上的旧书。林晚的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未来得及掩饰的惊慌。
“怎么了？”外婆走近，将水果碗放在书桌一角，目光温和地看着林晚，“看什么书呢？这么入神？”
“没……没什么。”林晚的声音有些发紧，她下意识地用胳膊压住了那本书，“就是外婆您给我的那本旧书，随便看看。”
外婆的目光在林晚压着书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开，落在她脸上。那目光依旧慈祥，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没有追问书的内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唉……”外婆的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和无奈，“囡囡啊，你妈她……也是为你好。她性子是急了点，要求是严了点，可当妈的，哪个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她不想你走错路啊。”
林晚低着头，手指紧紧抠着书脊，指甲陷进泛黄的书页边缘。
外婆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你那个同学……沈清，是吧？也是个好孩子，学习那么好……可惜了。”
林晚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外婆知道沈清！她还说“可惜了”？！
“外婆……您……您知道沈清？”林晚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外婆看着林晚瞬间紧张起来的神色，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她似乎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昨天……你妈打电话来，提了一嘴。说是……唉，那孩子家里闹得厉害，好像……她爸把她关起来了，学校那边……处分也挺重的。”
关起来了？！
处分很重？！
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沈清被关起来了？！因为她？！因为那个该死的夜晚？！
“关……关起来？”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为什么？凭什么？！”
外婆被林晚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安抚道：“哎哟，囡囡，你别激动！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就是听你妈提了那么一句……好像是……她爸觉得她丢人现眼，给家里抹黑了，气急了才……”
“抹黑？！”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愤，“她做错什么了？！她只是……只是……”她哽住了，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生疼。她只是什么？只是和她在一起？只是抽了一根烟？这算什么滔天大罪？！值得被关起来？！
外婆看着林晚通红的眼眶和剧烈起伏的胸口，脸上满是担忧和心疼。她伸出手，想拍拍林晚的肩膀，却被林晚下意识地躲开了。
“囡囡……”外婆的手僵在半空，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别这样……大人的事，我们管不了。你现在……就安安心心在这里，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别想那么多，啊？等这阵风头过去……”
外婆后面的话，林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反复回荡着外婆那句关起来了、处分很重、丢人现眼。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脏，然后疯狂搅动！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看也没看外婆惊愕的表情，一把抓起桌上那本《普通女孩》，像逃离瘟疫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书房，冲进了外婆给她安排的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林晚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她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紧紧抱着那本旧书，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被关起来了……
沈清被关起来了……
因为她……
因为她那该死的好奇心，因为她非要靠近她，因为她那晚非要拉她去静园！
无边的自责和滔天的愤怒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在她心底疯狂冲撞、撕扯！她恨陈志国的多管闲事！恨柳冰的冷酷无情！恨沈清那个蛮横的父亲！更恨……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这里，而沈清却在独自承受着狂风暴雨！
那本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普通女孩》，书页边缘被她用力攥得皱起、变形。书页里，那个被她重重写下的“沈清”二字，此刻像烙印一样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的灵魂。
无声的泪水浸湿了书页，在泛黄的纸张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林晚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蜷缩成一团。外婆家这座看似宁静的温室，此刻在她眼中，已然变成了风暴眼中最压抑、最令人绝望的囚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