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铜质望远镜筒上滑动,粗糙的铜绿摩擦着指腹。窗外那片被窄巷和老房子切割得七零八碎的天空,像一块冰冷的、无法穿透的铁板,死死封住了她望向沈清的可能。希望的火苗再一次熄灭,只留下灼心的灰烬。
她颓然地将沉重的望远镜丢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窗外,夕阳的余晖给灰扑扑的巷子镀上一层惨淡的金边,几户人家的窗口陆续亮起了昏黄的灯光,飘出模糊的饭菜香和电视节目的嘈杂声。这一切都提醒着她,世界在正常运转,只有她和沈清,被无形的锁链禁锢在各自绝望的牢笼里。
外婆轻轻地敲了敲房门,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和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囡囡?出来吃点东西吧?外婆给你下了碗鸡汤面……”
林晚沉默地蜷缩在窗边的阴影里,没有回应。胃里空荡麻木,根本感觉不到饥饿,满心满肺都被悔恨、愤怒和对沈清处境的担忧塞满。那碗面香诱人,却像来自另一个遥远而温暖的世界,与她此刻所处的冰窟格格不入。
门外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然后是外婆轻轻离开的脚步声。
夜色渐深,巷子里的灯火更加寥落。林晚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还证明着她内心汹涌的煎熬。她不再看对面邻居那扇普通无奇的窗户,目光漫无目的地逡巡着这条狭窄、陈旧的巷弄。
几户人家的灯光下,晃动着模糊的身影:一个老人坐在小竹凳上乘凉,慢悠悠地摇着蒲扇;隔壁传来女人高声训斥孩子的声音;再远一点,二楼一个亮着灯的窗口里,似乎有个少年坐在书桌前写作业,侧影模糊。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巷子尽头、斜对面那栋同样低矮的二层小楼吸引了。那栋楼的二楼,有一扇窗户被深色的窗帘遮挡着,但此刻,窗帘似乎被掀起了一个窄窄的角。
就在那个窄角里,林晚隐约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
那扇窗户后面,似乎也有人在用望远镜!而且那东西看起来比她手里这个笨重的古董先进多了!一个暗色的、线条流畅的望远镜筒,正稳稳地架在窗沿上,缓慢地移动着,指向……指向巷子外面更远的某个地方?
林晚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窥探别人被发现,而是因为这个发现本身——有人在她几乎与世隔绝的世界里,拥有望远镜!而且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一个疯狂的念头,比之前用望远镜寻找沈清的希望更加渺茫,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魔力,瞬间攫住了她!
能不能……利用他?或者说,请求他?请他帮忙看一下……沈清?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狠狠掐灭了。荒谬!太荒谬了!她根本不认识那个人是谁,是男是女,是好是坏?人家凭什么帮她?万一他通知家长,或是直接告发她的“非分之想”呢?而且,外婆家在这里住了几十年,邻居们都相熟。那个窗口……会是哪家?外婆会不会认识?
就在她内心激烈挣扎、否定这个荒诞念头的时候,那扇窗户的窗帘被彻底拉开了一小部分。一个穿着宽大T恤、头发有些乱糟糟的脑袋探了出来,伴随着一声不太耐烦的低呼:
“阿哲!把东西收好!该睡了!”
“知道了妈!马上!”窗沿上那个暗色的望远镜被一只手利索地收了回去。窗帘缝隙后,闪过一张年轻男生的侧脸,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带着点青春期的懒散和叛逆。随后,那扇深色的窗帘被“唰”地一声重新拉得严严实实。
阿哲?
这个名字像一个印记,瞬间刻在了林晚混乱的脑海里。原来是他!那个被母亲催促关窗睡觉的少年。
希望彻底破碎了吗?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替代了之前的模糊猜测,让那个荒诞的计划再次死灰复燃,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可操作性。她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的样子,知道了他有可以望向远方的工具!他和她同住在这条逼仄的老巷子里,呼吸着同样的陈旧空气。某种意义上,他是她在这座孤岛上唯一发现的、可能存在的同类。尽管他们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这一夜,林晚几乎彻夜未眠。外婆蹑手蹑脚放在门外小凳上的鸡汤面早已凉透、凝油。她抱着那本《普通女孩》,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两个身影:高楼上被囚禁的沈清,以及巷子尽头二楼那个有着望远镜、名叫阿哲的少年。
清晨的阳光爬上窗棂时,林晚的双眼布满红血丝,嘴唇干裂起皮。一夜的煎熬和那个疯狂的计划折磨得她形销骨立,但眼底深处,却燃烧起一簇近乎偏执的火焰。外婆担忧地送进来水和早餐,絮叨着让她想开点。
“外婆,”林晚的声音干涩沙哑,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巷子尽头,斜对面二楼那家……姓什么?有个叫阿哲的男生?”
外婆愣了一下,没想到林晚会突然问这个。她想了想说:“哦,你说李家啊?对,那是老李家的外孙,叫李亦哲,小名好像是叫阿哲吧?放暑假了来看他外婆的。那孩子……性子有点孤僻,不爱理人。怎么突然问起他?”外婆脸上闪过一丝警觉。
“没什么,随便问问。”林晚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腾的情绪。孤僻?不爱理人?这反而……让她觉得或许有一线可能?至少不是那种会立刻报告家长的热心邻居。
机会比她预想的来得快。
吃过早饭,外婆被居委会临时叫去开会帮忙,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林晚好好休息、看书,别再胡思乱想。
屋子里瞬间只剩下林晚一个人。
却也是实施计划最好的掩护。
她像一只猎食前的野猫,悄无声息地溜进厨房。打开那只属于外婆的、用来放调料和零碎杂物的小木柜。指尖在瓶瓶罐罐间掠过,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一个不会被轻易察觉的传递物。一个能让对方明白她意图,但又不至于直接暴露她身份和目的的东西。
她看到了一个用塑料袋仔细扎起来的旧铁皮盒。轻轻打开,里面是外婆积攒的、花花绿绿的糖纸——小时候她用来折小船、折星星的宝贝。
就是它了!
林晚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相对完整、颜色鲜亮的红色玻璃糖纸。糖纸被她铺在桌子上,反光的一面向下。然后,她拿起一只削得尖尖的铅笔。
写什么?
写“请帮我看看沈清”?不行!名字太直接,如果糖纸落在别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写“看静园中学”?太宽泛!
写“北苑路17号”?她根本不知道沈清家具体在哪一栋楼!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时间分秒流逝,外婆随时可能回来。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个画面猛地撞入脑海——那天晚上在静园,沈清给她看手机上拍下的、在夜空翱翔的鸽子群。她当时说过一个地点,“栖梧山顶”!
她不知道沈清家具体位置,但栖梧山!那座城市南郊最高的、可以俯瞰全城的山!那是沈清喜欢的地方!如果她被关在家里,最高的地方……只能是阳台或者顶楼的窗户!
笔尖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在脆弱的糖纸背面,用力刻下两个清晰的字:
栖梧
想了想,又在下面极其微小地加了一个字:
高
栖梧高!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指向性不那么明显、但又可能被阿哲理解的信息。栖梧山,高的地方!
糖纸被林晚小心翼翼地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牢牢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
接下来,是最危险也最关键的一步——如何把这个信息,安全地传递到巷子尽头那个二楼叫阿哲的少年手里?
直接去敲门?风险太大!被人看到,甚至被阿哲家里人撞见,绝对会引来风暴。
扔过去?那扇窗户是关着的。而且糖纸太轻,根本扔不到。
她焦灼地在房间里踱步,目光无意间扫过外婆窗台上那盆枝叶茂盛、正开着几朵小花的茉莉。
有了!
林晚冲到窗台边,摘下一小片翠绿的、带着淡淡茉莉清香的叶子。
她轻轻推开自己卧室的窗户,目光紧紧锁定巷子尽头二楼那扇紧闭的、拉着深色窗帘的窗户。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片裹着小红糖纸的茉莉叶子,朝着那个目标窗口的方向,猛地掷了过去!
绿色的叶子打着旋儿,带着那一小团微不足道却承载了她全部希望的红色糖纸,轻盈地飞过狭窄的巷子……
精准地……
啪嗒。
落在了那扇紧闭的窗户下面,紧挨着墙根的一小块空地上。
没有触碰到窗台,没有被风吹走,甚至没有一丝声响。
阳光照在那小小的、躺在冰冷墙角的红色糖纸团上,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毫无意义。
失败了。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失败。
巨大的失望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林晚的心上!她猛地关上窗,身体顺着墙壁软软滑倒在地。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了。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孤注一掷,都像那张落在墙根的糖纸一样,无声无息,被世界彻底忽视。
她甚至连最后一丝挣扎的机会,都彻底失去了吗?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沈清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胃里空空荡荡的绞痛早已麻木,喉咙也干得像要裂开。桌上那瓶水只剩最后一口,那几片面包她一口未动,像某种无声的宣战。
房门上的锁孔轻微地响了一下。她知道,是父亲。
沈清立刻闭上了眼睛,身体却下意识地绷紧。
门被推开一道缝。高大威严的身影立在门口,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笼罩。沈明渊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女儿苍白得透明的脸和干裂出血痂的嘴唇,又落在桌上那几乎没动过的水和面包上。
他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咆哮或者摔门。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怒火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对峙后,沈明渊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极其短促、带着铁血寒意的命令:
“给她水。”
随后,门被“砰”地一声,更加用力地关紧、反锁!
外面似乎传来佣人匆匆应声的动静。
沈清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弧度,在她紧抿的嘴角一闪而过。
自毁式的坚持,看来是有用的。至少,他先打破了沉默。哪怕只是一句冰冷的命令。
她赌赢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