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呜咽着穿过静心草丛,卷起几片草叶,打着旋儿,轻轻拂过执法长老严松僵硬的脚面。
这位以铁面无私、古板严肃著称的老者,脸上的肌肉如同被冻住了一般,先是凝固,继而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
他握着镇魂尺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尺身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咯吱”声。
他死死盯着那盒子,目光仿佛要将其洞穿、烧毁,又像是被那抹幻彩刺伤了双目,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一寸寸移开视线,最终,那双蕴藏着风暴和极致荒谬感的眼睛,如同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沉沉地、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警惕和凝重,只剩下赤裸裸的质问、被愚弄的暴怒,以及一种“林清玄你他妈到底在搞什么鬼”的灵魂拷问。
阵堂长老周通,刚刚落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寒气四溢的冰玉小瓶,瓶口萦绕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雾。他那张总是笑眯眯的圆脸,此刻精彩纷呈。
先是看到盒盖弹开时的愕然,接着是看清里面物事后的瞬间涨红,如同煮熟的虾子,随即又转为一片煞白。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目光,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呃…啊…这…”。那瓶价值连城的千年冰魄凝露,在他手里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那两名内门弟子更是不堪。其中一人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响亮得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眼睛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直勾勾地盯着那抹幻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邪物。
另一个则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耸动,死死咬住嘴唇,脸憋得通红,显然是在用尽毕生修为压制那即将冲破喉咙的爆笑——虽然那笑里更多的可能是惊恐和荒谬带来的生理性抽搐。
至于我的宝贝徒弟云澈……少年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他呆呆地看着那弹开的盒子,又看了看我,再看看执法长老那要吃人的目光,最后目光落回盒子上。
他的眼神彻底空了,像两口被彻底抽干的枯井,只剩下一种被现实反复蹂躏后的麻木和茫然。清心莲的汁液还沾在他手上,绿油油的,和他此刻惨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又滑稽的对比。
时间,仿佛被那抹“魅影幽兰”施了定身法。
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我那早已摇摇欲坠的“魁首尊严”上,将其砸得更加稀碎。冷汗顺着我的鬓角、脊背疯狂流淌,道袍内衬湿冷地贴在皮肤上。
“林、魁、首。”严松长老的声音终于响起,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这,就是你所谓的……惑心幻瘴?被清宁之气……中和消散的……魔气残留?”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斩妖剑,刮过那敞开的盒子,最后钉在我脸上:“老夫活了三百余载,执掌戒律堂一百二十年,自认见过魔道无数惑心乱神的邪物阴器!今日……当真是开了眼界!好一个‘魅影幽兰’!好一个‘幻彩’!当真是……别致的很!别致的紧啊!”
“严长老!你听我解释!这……”我喉咙干涩得冒烟,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燃烧,试图在绝境中再挤出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然而,所有的词汇在严松那看透一切、饱含讥诮和怒火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如同烈日下的薄雪,瞬间消融。
就在这令人窒息、空气都仿佛凝固的尴尬顶点——
“嗡……嗡……”
腰间那块沉寂了片刻的玄玉令牌,毫无征兆地再次震动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闪烁幽光,不再是传递意念!
它通体爆发出一种极其刺目、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红光芒!那光芒炽烈、霸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君临天下的恐怖威压!一股远比之前冰冷杀意更加狂暴、更加蛮横、更加炽热的魔气,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轰然席卷而出!
轰!
深红的光芒如同怒潮般瞬间扩散开来,将整个山坳都笼罩在一片妖异的血光之中!空气骤然变得粘稠、灼热,仿佛置身于熔岩地狱的边缘!那混乱的护山大阵能量乱流在这股魔威之下,如同受惊的蛇群,瞬间缩回了阵眼深处,发出恐惧的嘶嘶声。
“不好!是魔尊级的气息!”严松长老脸色剧变,瞳孔骤缩,镇魂尺瞬间爆发出刺目的青芒,横在身前,厉声大喝:“戒备!强敌来袭!”
周通长老也是骇然失色,慌忙将冰魄凝露塞入怀中,双手掐诀,一层层冰蓝色的护体灵光瞬间亮起。那两名内门弟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拔出佩剑,剑尖颤抖,脸色惨白如纸。
云澈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威压一冲,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而我,在令牌爆发出深红光芒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完了!真来了!一炷香……时间到了!
那深红的魔光并未攻击任何人,而是在山坳中心、距离那卡死的斩妖剑和粉色盒子不远处的空地上,疯狂地凝聚、旋转!
空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荡漾起来!一个深不见底的、边缘燃烧着暗红色魔焰的空间漩涡,凭空出现!漩涡中心,深邃得如同连接着九幽魔渊!
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吸力从中传来,卷起地上的碎石尘土!
紧接着,一只纤纤玉足,包裹在绣着繁复暗金魔纹的玄色高跟小靴之中,优雅地、却又带着千钧之重的威势,从那漩涡中心,一步踏出!
足尖轻点地面。
轰!
无形的气浪以落点为中心,猛地向四周炸开!狂暴的魔气如同飓风般横扫整个山坳!静心草被压得紧贴地面,碎石如同子弹般激射!严松长老闷哼一声,护体青光剧烈闪烁,蹬蹬蹬连退三步!周通长老的冰蓝护罩瞬间布满裂纹!那两名弟子更是直接被掀飞出去,重重摔在远处的草丛里,口喷鲜血!
魔气飓风中心,漩涡消失。
一道高挑、曼妙、却又散发着无边凶戾与霸道的身影,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玄色为底、暗金魔纹流淌的华贵长裙,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裙摆无风自动,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腰间束着一条猩红的、仿佛由活物血液凝成的玉带,更衬得那腰肢不堪一握。往上,是弧度完美的下颚线,再往上……是一张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容颜。
肌肤胜雪,欺霜赛玉。眉眼如画,却淬着万年不化的寒冰与毫不掩饰的暴戾。琼鼻挺直,唇色是极致的、带着血腥诱惑的暗红。
一头墨色长发并未束起,如同上好的绸缎般披散在身后,发梢无风自动,每一根发丝都仿佛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瞳孔深处却又跳跃着两点猩红的魔焰,此刻,这双魔瞳正缓缓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要冻结、燃烧!
她的视线,首先落在了那柄卡在阵眼中、剑锷上还顶着那个弹开了盖子的粉嫩玉盒的斩妖剑上。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那张足以魅惑众生的绝美脸庞上,寒冰般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魔瞳中的猩红火焰猛地一跳,随即,一股比刚才降临时的威压更加恐怖、更加实质化的、如同亿万吨熔岩即将喷发前的死寂杀意,轰然降临!
整个山坳的温度骤降,地面甚至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黑霜!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斩妖剑上移开,掠过地上瘫软的云澈,掠过惊魂未定的周通,掠过如临大敌、脸色铁青的严松,最终,如同两柄淬了九幽寒毒的利剑,精准无比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殷红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刺骨、毫无温度的弧度。
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也危险得令人窒息。
她没有说话。
但所有人都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
那是一种看死人的眼神。
我的汗毛根根倒竖,元神都在哀鸣。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连“噬灵魔斑”的鬼话都救不了我了!斩妖剑卡着,情趣肚兜晾着,执法长老看着,夫人……她亲自驾到了!
“咕咚。”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响亮得如同擂鼓。
殷无月魔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三息漫长得像一个纪元。终于,她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我一眼都嫌污了眼睛。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柄卡死的斩妖剑,以及剑上那个敞开的、在深红魔光映照下更显暧昧刺眼的粉盒上。
她并未动怒,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缓缓抬起了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
那只手,五指纤长,指甲是妖异的暗紫色,修剪得精致完美。指尖萦绕着一缕缕凝练如实质的漆黑魔气,如同活物般缓缓游动。
随着她抬手的动作,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庞大吸力瞬间生成!目标直指——斩妖剑锷上的那个粉嫩玉盒!
“魔头尔敢!”严松长老须发皆张,怒喝出声!他虽然被刚才降临的威压震退,但职责所在,岂容魔道妖人在天衍宗腹地、在他眼前夺物?更何况那东西……虽然来历不明且极其尴尬,但此刻正卡在护山大阵核心阵眼之上!
“镇魂尺!去!”严松长老手中青尺脱手飞出,迎风暴涨,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青色匹练,尺身上无数玄奥符文亮起,带着镇压神魂、禁锢灵力的强大威能,朝着殷无月那只抬起的手狠狠砸去!尺风凛冽,竟将弥漫的深红魔气都迫开了一丝!
周通长老也反应过来,虽然惊惧于对方威势,但也知道此刻不能退缩。他低喝一声,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一道由无数细小冰晶组成的、散发着刺骨寒意的巨大冰锥,瞬间在他身前凝聚成型,锥尖闪烁着幽蓝寒芒,锁定了殷无月的后背,激射而出!正是阵堂秘传的“玄冰破煞锥”!
两道攻击,一前一后,带着正道元婴修士的全力一击,威势惊人!
然而,面对这足以重创同级修士的夹击,殷无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那只抬起的手,依旧稳稳地对着粉盒的方向。对身后袭来的镇魂尺和玄冰锥,仿佛只是拂去两只恼人的苍蝇。
就在青色匹练般的镇魂尺即将触及她手臂的刹那——
“哼。”
一声极轻、极淡,却又仿佛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冷哼,从她鼻间逸出。
随着这声冷哼,以她为中心,空间猛地向内塌陷了一瞬!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恐怖斥力轰然爆发!
砰!咔嚓!
声势浩大的镇魂尺,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星辰铸就的墙壁!青光瞬间黯淡,尺身上传来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那青色匹练哀鸣一声,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而回,狠狠砸在严松长老匆忙撑起的护体青光上!
“噗!”严松长老如遭重击,护体青光瞬间破碎,整个人喷出一口鲜血,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山坳边缘的石壁上,碎石簌簌落下!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道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玄冰破煞锥,在距离殷无月后背尚有三尺之遥时,便如同陷入了粘稠无比的胶水之中,速度骤减!锥身上流转的幽蓝寒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熄灭!构成冰锥的无数细小冰晶,发出一连串密集的“噼啪”爆响,瞬间崩解、汽化!化作一团袅袅升腾的白雾,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掀起!
周通长老脸色煞白,噔噔噔连退数步,体内气血翻涌,看向殷无月的眼神充满了骇然和难以置信!他全力一击的破煞锥,竟被对方护体魔气直接湮灭?!
两名刚爬起来的内门弟子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天外,直接又瘫软在地。
殷无月自始至终,连衣角都未曾拂动一下。她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过那个粉盒。
那只玉手,依旧稳定地虚握着。强大的吸力牢牢锁定目标。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卡在斩妖剑锷上的粉嫩玉盒,终于抵抗不住这股恐怖的吸摄之力,猛地挣脱了剑锷的束缚,“嗖”地一声,化作一道粉色的流光,稳稳地落入了殷无月那只白皙如玉的掌心!
她五指轻轻收拢,将盒子握在手中。指尖萦绕的漆黑魔气如同拥有生命般,轻柔地拂过盒盖,将那上面沾染的、属于清心莲的碧绿汁液和碎屑瞬间蒸发湮灭,不留一丝痕迹。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看着掌中的盒子,看着那弹开的缝隙里露出的流光幻彩,看着那“魅影幽兰·限定款”几个烫金小字。
时间,仿佛再次静止。
山坳里只剩下严松长老压抑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喘息,以及众人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几息之后。
殷无月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跳跃着猩红魔焰的魔瞳,不再看我,而是越过了我,越过了所有人,落在了山坳入口的方向。她的目光,冰冷,漠然,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绝对上位者姿态。
她的红唇轻启,声音并不大,却如同九幽寒冰摩擦,清晰地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般的漠然:
“本座的东西。”
“拿到了。”
“至于你们……”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狼狈不堪的严松,面无人色的周通,瘫软在地的弟子,最后,如同丢弃垃圾般,极其短暂地掠过了我那惨白的脸。
“……”
“自便。”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握着盒子的手轻轻一翻。那粉嫩的玉盒瞬间消失不见,不知被她收到了何处。
紧接着,她脚下那燃烧着暗红魔焰的空间漩涡再次无声浮现!
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她一步踏入漩涡之中。
深红的光芒猛地收缩!
空间剧烈扭曲、塌陷!
下一刻,漩涡连同那道玄色魔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同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令人窒息的灼热魔气,地面上凝结的诡异黑霜,以及严松长老压抑的咳嗽和嘴角未干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短暂却又惊心动魄的一幕。
深红的魔光消散,山坳里恢复了原有的光线,但气氛却比之前更加死寂、更加沉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空气。
噗通。
一声轻响。
是云澈。少年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厥过去,软软地倒在了被压平的静心草丛中。
周通长老踉跄着走到严松身边,掏出一瓶丹药喂他服下,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深深的无力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看向我时那复杂到极点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探究,有质问,有惊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林魁首你摊上大事了”的无声叹息。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后背的道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斩妖剑依旧卡在阵眼里,孤零零地,剑锷上还残留着一丝被盒子压过的痕迹,以及……一点点没被魔气清理掉的、清心莲的绿色污渍。
它微微震颤着,发出低沉而委屈的嗡鸣,仿佛在无声地控诉:主人,我脏了……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脖子,目光掠过昏迷的云澈,掠过重伤的严松,掠过惊魂未定的周通,掠过那两名面无人色的弟子,最后落回那柄卡得死死的、仿佛在嘲笑我整个仙生的镇派神兵上。
一阵穿堂风呜咽着刮过山坳,卷起几片草叶,打着旋儿,轻轻拍在我的脸上。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仙生……
何止艰难。
简直……他妈的……炼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