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点三十二分。
消毒水的气味像是附着在灵魂上的薄膜,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剥离。柳井司辉的意识从浅眠中苏醒,第一个捕捉到的便是这股象征着“非日常”与“日常”交界线的冰冷气味。
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那泛着微弱月光的惨白天花板。空气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被拉长了的电子仪器的单调蜂鸣。
“啊……终于到了这个时间。”
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但更多的,是一种令他非常愉悦的期待。
柳井司辉坐起身,一米九一的身高让他即便只是坐在病床上,也显得鹤立鸡群。他甩了甩头,那头及肩的黑色长发随之划出柔和的波浪弧线。
他并没有生病。
躺在这里,完全是他精心策划的结果。为了能合法地在午夜之后逗留在医院这个“故事”的多发地带,他花了不少功夫,最后托关系拿到了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症状模棱两可的该医院病历单,成功地混了进来,扮作一个需要留院观察的病人。
毕竟,探望时间早已结束,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刻于医院的走廊里自由漫步。
对于柳井司辉而言,这种行为再正常不过。
他的人生,就是一场对抗“无聊”的漫长战争。
从表面上看,他是个稳重可靠的成年人。大学毕业后,他做过许多工作,从办公室文员到保险销售,待人接物总是温和有礼,善解人意,甚至会因为过于高挑的身材而微微俯身与人交谈,显得格外谦逊。同事和朋友都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一个成熟稳重的社会人。
然而,那不过是面具。
在他的内心深处,一个中二病之魂从未毕业,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反而愈发“恶化”。他厌恶一成不变的日常,恐惧按部就班的人生轨迹。规律的上下班、周末的聚会还有应酬、可预见的未来……这些在别人看来是安稳幸福的东西,在他眼中却如同最无趣的牢笼。
他渴望着异常、疯狂而离奇的不凡。
从初中二年级觉醒了这份“爱好”以来,他便一直在寻找。寻找那些都市传说中的鬼怪,那些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只不过,学生时代的他,空有一腔热血和无人相信的奇异能力,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曾信誓旦旦地告诉同学,学校后山那棵歪脖子树下封印着东西,结果被当成怪人。他曾煞有介事地向老师报告,音乐教室的钢琴会在午夜自动弹奏,结果被老师笑着打发走了。
没人相信他。
因为没人能看见他所看见的,更没人知道他那份近乎偏执的、对于“非日常”的执着。只当作他是优等生压力大了需要发泄一下。
而现在,成年后的他,拥有了更多的自由与手段,去亲自验证那些流传于网络角落、或是人们口耳相传的诡异事件。他就像一个美食家,只不过他品尝的,是名为怪谈的美味佳肴。
这家位于东京一隅的综合医院,便是他选定的最新“米其林餐厅”。据说,这里的妇产科旧楼经常发生无法解释的事情,尤其是到了深夜。
司辉的视线缓缓转向病房的另一侧。那里有一张空着的床铺,白色的床单铺得整整齐齐。他记得很清楚,下午的时候,住在那张床上的那位老人已经办了出院手续,之后再也没有新的病人被安排进来。
然而,就在那张空床的枕头边,似乎趴着一个什么东西。
是一个娃娃?
司辉眯起了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东西轮廓模糊,像是一个穿着旧式婴儿服的玩偶,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或许是之前那位老人遗落的吧,他想。
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重新躺下,准备再养精蓄锐一段时间。
但某种违和感,像是潮水一样涌入他的思绪。
不对啊。
他猛地重新睁开眼。
下午那位老人出院时,他就在场。老人孑然一身,只有一个破旧的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他的家人来接他时,也只是搀扶着他,两手空空。他们没有带任何娃娃,更不可能留下一个。
而且一个婴儿娃娃,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的姿势趴在床上?那姿势也完全不像是感激医院的所作所为送到床上的样子。
司辉的脑海中,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放刚才瞥见的那一幕。记忆的镜头被不断拉近、放大,细节也变得愈发清晰,愈发扭曲。
那个“娃娃”的皮肤,似乎并不是塑料或布料的质感,而是一种半透明的、泛着水光的灰白色。它的四肢,好像比正常的婴儿要修长一些。最让他感到悚然的是头部,虽然只看到了侧面和后脑勺,但那稀疏黏腻的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整个后脑勺形状似乎并不正常
这不是娃娃。
这是一个婴儿。
或者说,曾经是婴儿的东西。
一个“水子”。
这个词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大脑,让他全身的皮肤都泛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但与恐惧一同涌上来的,还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愉悦。
来了。
终于来了!
他几乎是弹射般地翻身下床,双脚稳稳地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整个动作流畅而敏捷,与他平日里那副温和稳重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那张空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地跳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期待。
然而,当他走到床边,低头看去时。
床上空空如也。
白色的床单平整如初,仿佛从未有过任何东西趴在上面。
“……切。”
司辉发出一声轻微的咂舌,不是失望,而是像棋手发现对手走了一步意料之外的好棋。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后退,坐回了自己的病床上。刚才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好像一层水雾一样,黏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那东西还在。
司辉的右手伸向床头柜,拿起了一支事先准备好的、被削得异常尖锐的HB铅笔。笔尖在月光下泛着点点寒光。
就在他握紧铅笔的瞬间。
病房门外,原本亮着紧急照明灯的走廊,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紧接着,一阵不常听闻的奇怪声音响了起来。
“咯……吱……咯……吱……”
那声音很轻,像是某种湿滑黏腻的生物在地上蠕动、摩擦。它从走廊的尽头传来,伴随着声音的,是灯光的变化。
走廊最远处的一盏灯突然亮起,惨白的光芒将一小块空间照亮,但仅仅一秒钟后,又啪的一声熄灭。
紧接着,第二盏灯亮起,然后熄灭。
然后是第三盏、第四盏。
灯光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怪物在跳跃,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又熄灭,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那“咯吱咯吱”的蠕动声。
来了。
司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一个箭步冲到病房门口,猛地拉开了门。
走廊里,一切如常。
紧急照明灯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光芒,将长长的走廊照得一清二楚。地面干净得能反光,别说是蠕动的怪物,就连一丝灰尘都看不到。那令人不安的“咯吱”声也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此刻恐怕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要么缩回房间锁上门,要么怀疑自己用药不当了。
但柳井司辉不是正常人。
他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空无一物的走廊,脸上甚至带着惊喜的表情。
他没有回到房间,而是故意走进了走廊,一步,两步,将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空旷的环境中。
他在等待,等待那个“东西”按捺不住。
空气中的温度,似乎在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下降。
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羊水和腐败气息的腥味,开始在鼻尖萦绕。
司辉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正从他的背后急速逼近。婴儿啼哭声,在他的耳蜗深处响起。
他没有回头。
就在那东西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柳井司辉的左眼中,蓦地闪过一道璀璨的十字形光芒。
他的眼睛并非单纯看见另一个世界,他的眼睛就宛如一个对于灵魂与灵体的自走炮,能够锁定目标,将对面彻底破坏,哪怕他的光芒没有命中,持有尖锐物品的他只要贯穿目标的任意部分,也能直接超度对方。
这就是他热衷于追踪和观察的原因,他的生命有着异常可靠的保障。
刹那间,司辉眼中的世界变了。原本平平无奇的医院走廊,此刻被病人们的集体潜意识投射变成了一个混杂着迷雾的洁白走廊。这就是物理世界秩序的表层之下无序的精神世界。
而在他的身后,一个扭曲的黑影,正张牙舞爪地扑来。那黑影的形态,正是一个四肢不成比例的婴儿,它的嘴巴裂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等待着彻底吞下他。
在乐园之眼下,它无所遁形。
“抓到你了。”
他的身体以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协调性猛然回旋,腰腹发力,带动手臂,手中的铅笔划出一道迅疾的黑线。
没有咒语,没有仪式。
“噗嗤!”
一声轻微得仿佛布料被刺穿的声响。但那并非物理的声音,而是在司辉的感知中,铅笔的尖端准确无误地“点”在了那团黑影的核心。
“——回归虚无吧。”
那婴儿形态的黑影,动作戛然而止。它那张扭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惊愕”的表情。紧接着,以铅笔尖端为中心,它的整个身体开始迅速“灰烬化”。没有火焰,没有光芒,就是纯粹地、从概念层面被抹除的死亡。
一声微弱的、仿佛解脱了的叹息,在司辉的脑海中回响。
下一秒,司辉左眼中的十字光芒隐去,世界恢复了原状。
走廊依旧是那个走廊,明亮而安静。
但是,在他的脚下,多了一小撮极细的、宛如铅笔灰般的黑色灰烬。
“司辉先生?您怎么起来了?”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司辉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护士正推着巡夜的推车,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啊……抱歉,觉得有点闷,想出来透透气。”司辉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取而代代之的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他顺手将铅笔插回自己病号服的口袋里,动作自然得就像是整理一下衣物。
“现在是深夜,还是请您回房间好好休息比较好,不然病情会加重的。”护士关切地说道,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地面,“咦?这里怎么有些灰烬?是您掉的什么东西吗?”
“是吗?可能是我口袋里不小心掉出来的铅笔灰吧。”司辉面不改色地随口胡诌,“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马上就回去。”
“这样啊,那您早点休息。”护士点了点头,没有深究,推着车继续向走廊深处走去。
司辉微笑着目送她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这才缓缓收敛了笑容,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灰烬,用脚尖轻轻将其抹开,使其变得不再起眼。
今晚的“佳肴”,味道还不错。那种将“异常”拉回“日常”的瞬间,那种亲手维护世界秩序(虽然是以制造混乱为前提)的快感,依旧让他回味无穷。
他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病房。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的脚步停住了。
在走廊另一头的休息长椅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有着一头及腰棕色长发的女性,穿着一身与医院氛围格格不入的、剪裁得体的深色风衣。她低着头,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学术专著的硬壳书,姿态优雅而知性。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深夜还在等候的家属,司辉并不会在意。
但是,他的视线,越过了那本书,落在了女人的脸上。
她确实在看着书,那双漂亮的眼眸,虽然角度是向下的,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其视线的余光,正一动不动地锁定在自己身上。她的表情看似是因为书本的内容而愉悦,但是司辉总觉得那是一种戏谑的表情。
那不是在看书。
那是在假装看书。
更重要的是,司辉读出了一种情绪。
那不是好奇,不是疑惑,也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看完了整场表演之后,带着的玩味。
她,看见了。
她看见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从那个水子现身,到被他用铅笔“超度”,全部都看见了。
柳井司辉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与那个假装看书的女人,隔着一条被消毒水浸泡的、漫长而安静的走廊,无声地对峙着。他开始缓缓向后移动,正在纠结要不要无视了这个女人转身就回病房里。
新的“异常”,似乎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似乎不再是单方面的狩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