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赐

作者:鱼豆腐不是豆腐 更新时间:2025/6/29 23:07:35 字数:4745

秋日的太阳总是凉。惨白的光自云缝斜射入村庄,将教堂的影子拉得极长。阴影之下,一个修女打扮的女童坐在冰凉的石阶上,目光静静追随着面前陆续经过的冒险者们。他们有的拐入酒馆,有的径直前往旅店。归来的队伍里,笑声最为响亮、脚步最是轻快的,往往是那些腰间钱袋鼓胀、铠甲锃亮的人——他们是今日的幸运儿,刚从地下城满载而归。对这些人而言,那座被教会称为“神赐之地”的地下城,正如一只无需喂养便能日日诞下金蛋的鹅。然而,并非所有归来者都面带喜色。有人步履蹒跚,身上缠着渗血的绷带;有人神色黯然,盔甲上布满战斗的凹痕;更有甚者,推着盖着粗布的简陋担架,只留下沉重的步伐和压抑的啜泣。取金蛋时被啄断手指,甚至付出更大的代价,从来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即便如此,对财富的渴望总能盖过恐惧的阴影。毕竟,只有活着走出地下城的人——无论带着的是金蛋还是伤痕——才有机会讲述他们的经历;而永远留在黑暗中的人,连同他们的故事,都已被那座贪婪的巨口悄然吞噬。

当然,这位坐在教堂门口发呆的小修女并不明白这一切。她同样不明白,这座地下城将会为这个曾经贫瘠的小村庄带来多少财富、机遇与灾祸。她只觉得村子热闹了许多,这些陌生的面孔让她感到无比新奇。太阳还需好一阵子才会落山,她可以在这里再多看一会,再去完成自己的工作。

但是神父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消遣:“安娜贝尔!安娜贝尔!”她知道,一向稳重可靠的神父不会无缘无故地唤她。于是,她站起身,拍拍修女服上的灰尘,整了整衣服褶皱,最后不舍地看了一眼逐渐热闹起来的集市,这才转身推开教堂大门,去寻找神父的身影。她没有注意到,就在她转身之际,一个少年同样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她。

厚重的教堂大门在安娜贝尔身后合拢,隔绝了集市的喧闹与那惨白的秋阳。前厅里,她习惯性地用手蘸取了一点圣水,在自己的胸前划了一个小巧的十字。圣水盆冰凉的石沿触感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神父大人?”安娜贝尔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主殿响起,带着一丝亲昵的回音。她圆圆的眼睛扫过空荡荡的长椅和朴素的祭坛——神父不在那里。

她脚步轻快地走向主殿左侧,推开一扇颇有年代的木门。从刚才神父呼唤她的声音推测,他应该就在这里,是神父最常待的地方。果然,那个宽厚的、穿着深色旧教袍的背影正对着她,微微佝偻着伏在窗下那张磨损得发亮的大木桌上。午后的光线勾勒出他花白的发鬓和宽阔的肩膀轮廓,羽毛笔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是这里唯一的声响。

安娜贝尔直接走到桌边,小手自然地搭在桌沿上,探过头去:“神父大人?您找我?”

笔尖的沙沙声停了。神父转过身,抬起头。窗外的光线此刻照亮了他的脸。那双总是盛满温和与智慧的眼睛里,此刻却沉淀着安娜贝尔从未见过的凝重,眉头微蹙着,仿佛有什么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虽然看到她时,那份忧虑立刻被习惯性的慈爱冲淡了些许,但那抹阴影依然清晰地留在他眼角的皱纹里。

“啊,安娜贝尔,” 神父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安抚,但安娜贝尔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他轻轻放下羽毛笔,那支笔的羽毛尖还沾着未干的墨迹。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拍拍她的头,而是用那双带着岁月痕迹的手,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你来了,好孩子。” 他指了指桌旁一张供访客坐的小凳子,示意她坐下,或者更可能是让她靠近些。

他手边摊开着一本巨大得近乎夸张的典籍,页面泛黄,边缘磨损,但安娜贝尔的视线却被压在典籍一角、露出一个暗红火漆印记的一张陌生信笺吸引住了,她熟悉这个火漆上的图案,那和她、神父以及所有神职人员胸前的徽记相同。

“安娜贝尔,” 神父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那声音里的重量让她不自觉站得更直了些,“有些……关于我们村子,关于那些冒险者,还有地下城的事情,非常重要,你需要开始理解了。”

安娜贝尔看着神父异常严肃的脸,心中那点茫然被一丝不安取代。神父大人很少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她点了点头,小手无意识地绞紧了修女服的边缘。

神父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似乎穿透了玻璃,望向外面喧嚣的集市方向。“你每天坐在教堂门口,” 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冒险者……告诉我,孩子,你看到他们和村里的铁匠约翰、农夫老汤姆,有什么不一样吗?”

安娜贝尔被问得一愣。不一样?她努力回想那些陌生又新奇的面孔。“他们……他们很高大?穿得亮闪闪的……腰上挂着剑,还有……钱袋鼓鼓的?” 她迟疑地说出最直观的印象。

“嗯,还有呢?” 神父转过身,目光温和却带着探究,“你看他们搬东西,或者走路的样子……有没有觉得特别快?特别有力气?甚至……有人能凭空在手上点出小火苗?” 。

安娜贝尔的眼睛微微睁大,努努力在记忆里搜寻。她想起一个壮汉单手就扛起了需要两三个人抬的木桶;想起有人奔跑时快得像一阵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甚至模糊记得有一次,似乎看到酒馆角落有人指尖冒过一缕青烟,但当时她以为是眼花了…… “好像……是有的?” 她不太确定地回答,带着孩子气的困惑,“他们……力气好大,跑得好快……像故事里的英雄?”

“英雄……” 神父轻轻重复这个词,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笑,那笑容里没有喜悦,反而充满了忧虑。“孩子,那不是简单的力气大、跑得快。” 他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牢牢锁住安娜贝尔,“那是一种力量,一种…… 超乎常理的力量。我们教会,将它称为——”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这个名字本身都带着某种重量,然后用清晰而郑重的语气说出了那个词:

“‘Donum Dei’(神赐)。”

“神……赐?” 安娜贝尔下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在她舌尖滚动,带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清澈的眸子里满是茫然和不解,“是像圣饼那样的礼物吗?”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比划了一下圣餐饼的形状。

神父看着她纯真的模样,嘴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近乎无奈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如果真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他低沉的声音像浸透了秋日的寒露,目光越过安娜贝尔的头顶,仿佛穿透了教堂的石墙,看到了外面那些被力量蒙蔽双眼的冒险者。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将那个沉重的真相砸向懵懂的女孩:

“不,安娜贝尔。这不只是一份礼物。”

这更是一份……诅咒。他停顿了一下,内心想到。但他不愿太早让这样一个纯真的孩子接受如此恶毒的词汇,“‘一切命运的赠与,总会暗中表明价格。’神赐看似强大,但他也会带来常人难以接受的副作用。”

神父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让自己能平视安娜贝尔的眼睛。他不愿过早地将这些复杂的知识告知一个天真的孩子,可他明白不这样做的代价。

“想象一下,孩子,”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沉重,“想象一支点燃的蜡烛。” 他指了指祭坛上静静燃烧的烛火。“它散发着光,带来温暖,就像那力量带来的强大和财富。”

安娜贝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跳动的火焰,这是她熟悉的东西,她的日常工作之一便是更换并点燃这些蜡烛。此刻,蜡烛微弱而温暖的光正笼罩着圣母的雕塑。

“但是,” 神父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每一次使用那份‘神赐’的力量,就必须要支付代价,就像蜡烛每次点燃,都会短上一截一样。”

安娜贝尔的眼睛猛地睁大,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

“每一次治愈致命的伤口,” 神父的指尖轻轻点在自己的胸口,“可能就悄悄烧掉了他几周、甚至几个月的生命之火。”

“每一次爆发出撕裂巨石的力气,” 他的手指划过空中,带着力量感,却随即无力地垂下,“可能就在他的骨髓里埋下了永不熄灭的、灼烧般的痛苦。”

“每一次让火焰在指尖跳舞,” 他凝视着安娜贝尔,眼神深邃,“他的心,可能就冷下去一分,像被那火焰烧成了灰烬,再也感觉不到爱和温暖。”

他每说一句,安娜贝尔的小脸就白上一分。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些冒险者的样子:那个单手扛桶的壮汉,他会不会在夜里痛得发抖?那个跑得像风一样快的人,他的生命是不是像被狂风吹散的烛烟一样在飞快消逝?那个指尖冒烟的人……他的心是不是已经冷了?

“他们……他们不知道吗?” 安娜贝尔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几乎细不可闻。她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礼物”。

“有些人知道,却停不下来。力量的滋味太甜了,像蜜糖裹着毒药。” 神父的声音充满了悲悯和深深的疲惫,“有些人……在第一次获得力量时,根本不明白代价的可怕。等他们明白过来,往往已经太迟了。他们的身体可能开始变得不像人,他们的心可能变得比地下城的怪物更冰冷、更贪婪。”

他伸出手,用带着薄茧却无比温暖的拇指指腹,轻轻擦去安娜贝尔不知何时滚落脸颊的一滴冰凉泪珠。他的动作依旧温柔,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所以,孩子,记住:那不是恩典,那是标好了价码的交易。是用生命、用痛苦、用灵魂的一部分去换取的……虚假的荣光。”

书房里只剩下窗外透进的惨淡天光,以及安娜贝尔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空气中弥漫的旧书味道,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腐朽的灰烬气息。那个热闹的、充满冒险者的村庄,在她眼中第一次蒙上了一层冰冷而恐怖的阴影。“神赐”——这个陌生的词汇,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诅咒”的印记,深深地烫在了她稚嫩的心上。

看着那无声滚落的泪珠,神父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立刻站起身,绕过书桌,在安娜贝尔面前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

“嘘…好孩子,不哭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能抚平褶皱的暖意。他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揩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擦拭一件珍贵的圣器。 那带着薄茧却无比温暖的手指,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吓着你了,神父知道。” 他低声说,目光里充满了不忍和歉意,为什么灾祸总是跟随着天真者的步伐?他想道。

他耐心地等待了几息,直到安娜贝尔的抽泣稍稍平复,不再是无声的汹涌,而是变成断断续续的哽咽,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更多的温和,却依旧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好了,孩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世界的阴影,不该这么早笼罩你。神父很抱歉,但有些路边的荆棘,我们必须提前指给你看,免得你被刺伤。”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窗外隐约传来的喧嚣,又落回安娜贝尔身上:“记住三件事,就像你记住每日晨祷的顺序一样,好吗?”

“门口的石阶,太阳落山前就别去坐了。 那里人来人往,尘土和混乱太多。若是要洒扫门庭,让玛莎嬷嬷陪着你去,做完就回来。”

“在村里走动,看到那些脸上写着痛苦、眼里烧着怒火,或者走路摇摇晃晃不像样子的冒险者,” 他顿了顿,用了一个安娜贝尔能立刻明白的比喻,“就像你看到醉醺醺的屠夫老巴克那样,远远绕开走,别好奇,别靠近。 ”

“最重要的一条,” 神父的声音放得更缓,也更郑重,“如果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让你心里‘咯噔’一下,像被凉水浇了,或者像踩空了台阶那样害怕——不管是在村里,还是在教堂附近——别犹豫,立刻转身,用你最快的速度,跑回教堂,跑回神父身边。 这扇门,永远为你开着,这里是你最安全的家。”

安娜贝尔擦了擦眼泪,用力点了点头。神父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和如释重负。他伸出手,没有拥抱,只是像往常一样,用温暖干燥的掌心,极其自然地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带着熟悉的慈爱和令人安心的力量。

“好孩子。” 他低声说,语气恢复了更多的温和,“去吧。把眼泪擦干。今天的晚课,神父陪你一起做。Spiritus Sanctus illuminet cor tuum.(愿圣神光照你的心。)”

安娜贝尔擦干眼泪,又一次狠狠地点头,慢慢转过身,走出神父的房间,小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门后。当门扉轻轻合拢,神父脸上残余的、为安抚她而强撑的温和瞬间褪去,如同烛火被掐灭。嘴角的弧度平复,化为一道冷硬的直线。他沉默地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回书桌,落在那卷印着暗红火漆的教会羊皮纸上,描述邻村惨剧的字句无声地灼烧着他的视线。他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一股沉甸甸的份量,无声地压上了他的肩头。

神父将羊皮纸重新夹回典籍中,起身闭目,在胸前郑重地划了一个十字:“全能永生的天主,你是绝望中的避难所,求你将这村庄护于你信实的臂膀之下,救我们脱离凶恶。求你赐仆人明辨之智,看破虚妄,持守真道。更求你以慈父之心,护卫安娜贝尔——这孩子是你所爱的,愿她灵魂肉身,都在基督内蒙保守,直到永生。因主耶稣基督之名,求你俯听我们。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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