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站在村庄那泥泞的小路上，略微思考了一下。他兜中的几枚德涅尔似乎并不足以支持他租下一间旅店的房间。于是他做出了决定，转身走进酒馆。推开酒馆的劣质木门，喧嚣与吵闹便立即扑面而来。如果说刚刚集市的噪音不过是有些恼人而已，那么这里的噪音就是令人有些难以忍受的了。碰杯声、猜拳声，以及简直盖过一切的、无处不在的高声交谈声，交谈的内容则不外乎今日地下城杀死的怪物、获得的收获、完成的委托，与一些酒桌上常见的大话荤话。
几乎没几个冒险者注意到这个平平无奇的少年，只有吧台后的老板向少年略一点头，向他高喊了句什么。但是如此喧闹的环境让少年无法听清老板的言语，他于是挤开正在扔骰子与饮酒的人群，径直来到老板面前，只听见老板在他耳边高声道：“租房还是吃饭？”少年自兜中掏出一枚边缘磨损、但中央十字架印记仍清晰可辨的德涅尔——那是他离开家乡时，村中老神父塞给他的“祝福钱”，也是他身上仅存的一枚“相对可靠”的硬币之一。他踮起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身后两个兽人掰手腕的吼叫：“住店！通铺！”
老板浑浊的眼珠飞快地扫过硬币，嘴角向下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他伸出粗短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精准地捏住那枚德涅尔，却没有立刻收下。
“哼，上帝的买卖？”老板嗤笑一声，“‘瘸腿驮马’的规矩，外来崽子，通铺床位，一夜八德涅尔！你这‘圣钱’…” 他两根手指捏着硬币，在油灯下故意晃了晃，让那模糊的十字架阴影投在油腻的柜台上，“…成色看着就虚！按六折算！顶多算你四枚半！”
少年的心猛地一沉。一个通铺要八德涅尔？他口袋里总共只剩下六枚德涅尔（其中三枚是更破旧的本地产鼠齿币，三枚又黑又轻、不知道哪个小男爵领流通过的劣币），加起来恐怕连三枚足重的都抵不上。
“集市…集市东头的老汤姆说…通铺只要五枚…” 少年试图争辩，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显得微弱无力。
“老汤姆？”老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一拍柜台，震得几个空木杯跳了起来，“那他怎么不让你去他猪圈里睡？这里是‘瘸腿驮马’！给冒险者老爷歇脚的地方！八枚！少一个子儿，门在那边！” 他粗壮的手指指向门外深沉的夜色，语气不容置疑。
就在这时，一个踉跄的身影撞了过来——是个输光了钱、满身麦酒味的佣兵。少年被撞得一个趔趄，捏在手里的那枚十字架德涅尔脱手飞出！
“叮铃铃——”
那枚小小的银币（或者说，含银的合金币）在凹凸不平的石头地面上弹跳着，滚过满是泥污和酒渍的地板缝隙，最终停在了一只沾满干涸泥浆的破旧皮靴下。
靴子的主人——一个脸上带疤、正唾沫横飞吹嘘自己在地下城“单挑石像鬼”的壮汉——低头瞥了一眼，用靴尖随意地拨弄了一下硬币，咧嘴露出黄牙：“嘿！哪来的小崽子，钱都拿不稳？孝敬大爷买杯酒喝正好！” 说着就要弯腰去捡。
少年脑中一片空白。那是他唯一一枚看起来还有点信誉的硬币！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在那壮汉粗糙的手指碰到硬币前，一把将它死死攥在手心。粗糙的石砾和黏腻的污垢硌着他的掌心。
“对…对不起！” 少年急促地道歉，心脏狂跳，生怕惹恼了这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家伙。
壮汉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嘲笑：“哈！穷酸小鬼，连枚‘圣尿片’都当宝贝！”周围的几个酒友也跟着哄笑起来。
少年脸颊滚烫。他紧紧攥着那枚沾满污垢的十字架德涅尔，指节发白，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尊严。
老板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着柜台：“小子！磨蹭什么！八枚！或者滚蛋！别挡着老子做生意！”
少年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酸涩。他颤抖着手，将口袋里所有的硬币都掏了出来，摊在油腻的柜台上：那枚脏污的十字架德涅尔，三枚边缘像被老鼠啃过的“鼠齿币”，三枚黑得几乎难以称为银币的轻质劣币。
老板浑浊的眼睛扫过这堆硬币。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那枚十字架币，对着油灯又看了看，还装模作样地用指甲掐了一下边缘：“嗯…磨损严重，银线模糊…算你四枚！”。他拈起一枚鼠齿币，掂了掂，撇撇嘴：“轻飘飘的…算半枚一个吧。” 三枚鼠齿币算作一枚半。最后，他指尖嫌弃地拨弄着那三枚轻币，发出轻蔑的啧啧声：“这几个？锡皮子掺得太多，风吹就跑！按废铜价，三枚算你一枚！总共……” 他拉长了调子，带着施舍般的语气，“算你六枚半！还差一枚半！”
少年的心沉到了谷底。六枚半？离八枚还差一枚半！他身上再无分文。
“老板……我只有这些了……” 少年声音干涩，带着绝望。
老板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脸上堆起那种混合着“同情”和算计的虚伪笑容：“啧……看你这初来乍到，身无长物的样子。行吧，谁让咱‘瘸腿驮马’讲究个和气生财呢？” 他伸手就要将柜台上的七枚硬币全部扫进木盒里，目光扫过少年腰间佩剑，眼睛一亮，“不过我这也兼做当铺生意，你这剑……”。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不满：“喂…老瘸腿…你也太…太黑心了吧！” 正是刚才用靴子拨弄少年硬币的那个疤脸壮汉。他显然喝得更多了，身体有些摇晃，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盯着老板的动作。“那…那枚带十字的…老子看着还行…至少…至少值五枚！你…你欺负小崽子…算…算什么本事！”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另一个同样喝得满脸通红的同伴也含糊地帮腔：“就…就是！三枚轻钱…算…算一枚半总行吧？你…你这算盘…打得地下城的…的食尸鬼都…都听…听见了！”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酒客也发出了几声意义不明的哄笑或嘘声。
老板的动作顿住了。他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但他毕竟还是一位老练的商人，算计立刻压住了怒火。他飞快地权衡着：为了一枚半枚的蝇头小利，在生意最好的时候跟两个醉鬼纠缠，实在不划算。他的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夸张地叹了口气：“哎呀呀，两位老爷都这么说了……行行行！就当是给几位老爷面子！” 他转向少年，语气仿佛做了多大让步：“小子，算你走运！这位老爷替你说话了！”
他手指飞快地重新拨弄了一下硬币堆：“这枚圣钱还是按四枚，三枚鼠齿币，算你两枚，这三枚轻的看在老爷们份上，算你一枚半。总共……七枚半！还差半枚！” 他报出最终数字，然后不容置疑地一把将所有硬币扫进了木盒里，动作快得生怕少年反悔。“这下总行了吧，几位老爷？” 他对着醉汉们堆起笑容。
疤脸壮汉似乎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或者说酒精让他懒得再计较，他哼了一声，咕哝着“这还…还差不多…”，转身又去倒他的酒了。他的同伴也摇摇晃晃地跟了过去。
老板松了口气，目光转回少年，那伪善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差半枚。小店本小利薄，这半枚算你欠着。明天日落前还清，利息……就免了。”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得不“大方”一次，“过了日落，嘿嘿，该多少是多少。” 他不再看少年，低头开始擦拭柜台，仿佛事情已经了结。“角落那张是你的了。记住，日落前。”
少年看着老板收走他所有的钱，心中一片冰凉。虽然醉汉的介入让损失少了一枚德涅尔，但他还是身无分文了。他死死盯着那个装着所有钱币的木盒，又看向老板那张看似和气实则刻薄的脸，强烈的屈辱感和一丝被施舍的恶心感交织在一起。
老板感觉到了少年灼热的目光，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眉：“怎么？还有事？还是觉得半枚太少了？” 他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扫过少年的剑。
少年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反抗都毫无意义，那醉汉的“援手”不过一时兴起。他喉咙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炭，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然后，他不再看老板，也不看那群醉醺醺的冒险者，低着头，像一具被抽空了力气的木偶，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那个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角落草堆铺。
老板看着少年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轻轻敲了敲木盒，对旁边一个懒洋洋的伙计低声道：“看着点那小子，日落前，提醒他该还那半枚了。” 伙计会意地点点头，目光锁定了角落里蜷缩起来的瘦小身影。
少年扑倒在草堆上，将脸埋进散发着异味、粗糙的草梗里。屈辱感和半枚德涅尔的债务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明天日落前，他必须挣到至少半枚德涅尔。而那枚失落的十字架币，像一道微弱的、却再也抓不住的光，消失在柜台的木盒中。就在这屈辱和焦虑中，他沉入了睡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