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给劫后余生的村庄蒙上了一层湿冷的纱衣。教堂后院的豁口已被连夜用粗糙的木栅和沙袋勉强封堵,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松脂的气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远处工匠们的敲打声和守卫的吆喝,取代了平日的鸡鸣犬吠。
洛伦站在教堂侧门外的石阶上,活动了一下包扎过的肩膀。换上神父给的半旧棕色粗布衣裤,虽然粗糙磨人,但至少干净体面。那把长剑悬在腰间,是他唯一熟悉的东西。他几乎一夜未眠,债务的清偿,兜里十枚十字架德涅尔的重量,以及肩上那份守护生命的陌生重量令他辗转反侧。
教堂侧门被轻轻推开。神父率先走出,深色教袍衬得他脸色更加凝重疲惫。他手中拿着一个结实的亚麻布包裹、一个皮质水囊,以及一个封着火漆的信封。
紧跟着的是安娜贝尔。深色修女服外罩着厚实的羊毛斗篷,兜帽下的小脸苍白如纸。她紧紧抱着一个旧布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红肿的眼睛低垂着,长长的睫毛颤抖,刻意避开那堵临时封堵的豁口和门外等候的洛伦,小小的身体在寒气里瑟缩。
玛莎嬷嬷红着眼站在门内,无声祈祷。
“洛伦,”神父的声音低沉清晰,“包裹里有三天的干粮和应急草药。水囊是满的。”他将包裹和水囊递过,又郑重递上信封:“这是给塞西莉亚夫人的信,地址在里面。另一封是给圣斯蒂芬教堂弗洛里安司铎的引荐信。”他目光如炬,“记住承诺,安娜贝尔的安全高于一切。”
洛伦默默接过。他点头:“我记得。”
神父蹲下,转向安娜贝尔,视线与她齐平,声音无比温和:“安娜贝尔,我的小鸽子。”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额前散落的发丝,露出那双盛满不安的大眼睛。“别害怕。洛伦哥哥会保护你。塞西莉亚姨母是个非常和善的人,她会好好照顾你。等村子安全了,神父就去接你回来,好吗?”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却掩不住眼底深处的不舍与担忧。
安娜贝尔咬着唇,泪水在眼眶打转,用力点了点头,鼻音细弱:“嗯……”
神父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然后站起身,对两人说:“商队已在村口磨坊旁集结,领头的是老布伦。你们跟他们一起走,这是最稳妥的路。”他转向洛伦,特意叮嘱道:“见到老布伦,把引荐信给他看一眼,特别是给弗洛里安神父的那封。他知道该怎么做。”神父的眼神带着一丝成年人间心照不宣的深意,他相信这个早熟的少年能够听懂。
洛伦瞬间明白了神父的暗示——安娜贝尔的修女身份,是商队愿意捎带他们、甚至给予一定照顾的关键筹码。数年以前,为了对教宗就皇室成员遗失圣物一事表达歉意,皇帝陛下颁布了《虔诚诏书》,规定凡在册神职人员(哪怕是见习的小修女)及其必要随行者所进行的正当旅行,一律减免沿途关税。老布伦这样的老商人,必然深谙此道。而神父的引荐信,就是证明安娜贝尔身份和此行“正当性”的护身符。
“明白了。”洛伦将信件小心收进内袋。
洛伦深吸一口带着凉雾的空气,将包裹斜挎在肩上,水囊系在腰间。他看了一眼依旧低着头、紧紧抱着自己小包裹的安娜贝尔,迟疑了一下,才生硬地开口:“我们……该走了。”
安娜贝尔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洛伦那张没什么表情、还带着几道新鲜擦痕的脸,又立刻低下头,小手把怀里的包裹抱得更紧了。她没有动,只是下意识地向神父身边缩了缩。
神父轻轻推了推她的背,带着鼓励:“去吧,好孩子。勇敢些。”
安娜贝尔这才像被解开了定身咒,迈着细小的、几乎无声的步子,挪到了洛伦身边。她始终低着头,保持着大约两步的距离,仿佛洛伦身上带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洛伦没说什么,只是紧了紧肩上的包裹带子,转身迈开了步子。他刻意放慢了速度,让步伐显得不那么急促。安娜贝尔像个小尾巴一样,默默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中间隔着那两步沉默的、冰冷的空气。
他们穿过清晨的村庄。街道比昨日冷清了许多,恐惧的阴影尚未散去。偶尔有早起的村民看到他们,目光在洛伦这个陌生少年和安娜贝尔小小的修女身影上停留片刻,带着好奇和一丝了然——大概都猜到了这是送孩子去避难。修补围墙的工匠们挥动着锤子,叮当作响,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村口磨坊旁的空地上,一支小型商队已整装待发。三辆由健壮驮马拉着的、堆满麻袋和木箱的货车是主力。旁边还有几头驮着货物的驴子和几匹备用的马。十来个伙计和护卫模样的人正在做最后的检查,给牲口上嚼子,或蹲在篝火余烬旁啃着最后一点干粮。领头的是一个身材矮壮、皮肤黝黑如核桃的老头,戴着一顶磨破了边的皮帽,正叼着烟斗,眯眼清点着手中的商品清单——正是老车夫布伦。
洛伦带着安娜贝尔径直走向老布伦。喧闹的伙计们看到穿着修女服的小女孩,嘈杂声稍微低了些,目光中带着好奇和一丝不自觉的收敛。
“布伦先生?”洛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
老布伦抬起头,烟斗的烟雾缭绕着他精明的眼睛,目光在洛伦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安娜贝尔身上那身深色修女服上,停顿了片刻。他吐出一口烟圈:“嗯?什么事,小子?我们马上要出发了。”
“是教堂的约瑟夫神父让我们来的。”洛伦说着,从怀中掏出那封给弗洛里安司铎的引荐信,将印有教堂徽记和火漆的一面展示给老布伦看,“神父委托我护送安娜贝尔修女去城里送信,恳请布伦先生允许我们随商队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他特意在“安娜贝尔修女”和“神父委托”两个地方加上了重音。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本次任务的真实目的。毕竟,“送信”是一个远比“避难”更为正当的理由。
老布伦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光。他接过信,粗糙的手指摩挲了一下那枚完好的火漆印和教堂徽记,又抬眼仔细看了看安娜贝尔那身虽然宽大但样式无误的修女服和小脸上那份不似作伪的惊惶。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精明的、带着几分“你懂的”意味的笑容。
“哦——!是约瑟夫神父的嘱托啊!”老布伦的声音立刻热情了几分,他把信递还给洛伦,大手一挥,“好说好说!护送主的仆人,本就是信徒的本分!这一路上关卡税所不少,有安娜贝尔小修女同行,那些税吏老爷们想必也会更‘通情达理’些。”他故意把“通情达理”几个字咬得重了些,周围的几个伙计也发出心领神会的低笑。
老布伦指了指最后一辆货车:“车上还有点空位,让小姑娘坐车斗里吧,省些脚力。至于你嘛,小伙子,”他打量了一下洛伦还算结实的身板和腰间的剑,“就跟在车旁走,机灵点,路上帮忙照看点货物和牲口,就当抵你那份‘搭伙费’了,怎么样?”
“多谢布伦先生。”洛伦松了口气,点头应下。能搭上商队,安全系数大增,这任务已经算是完成一大半了。
一个伙计帮安娜贝尔爬上了最后一辆货车的车斗,让她坐在一堆相对柔软的麻袋上。安娜贝尔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裹,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躲进壳里的蜗牛,对周围伙计善意的搭话只是怯生生地摇头或点头。
洛伦则站到了货车旁,随着老布伦一声洪亮的吆喝“出发咯!”,商队缓缓开动。车轮碾过村口的泥路,发出吱呀的声响,驮马的响鼻在清冷的空气中喷出白雾。
洛伦跟在车旁,步伐随着商队的速度调整。他回头望了一眼。薄雾中,村庄的轮廓渐渐模糊,教堂的尖顶在晨曦中只余下一个黯淡的影子。门口,神父和玛莎嬷嬷的身影已看不真切。
他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延伸的、被薄雾笼罩的未知道路。身旁是吱呀作响的货车,车斗里是那个沉默而惶恐的小修女。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与那个小小的身影悄然联系在了一起。商队的铃声单调地响着,带着心思各异的两人,驶向被浓雾包裹的未知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