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泥泞很快被甩在身后,商队驶上了连接城镇的主干道,一条被无数车轮和牲畜蹄印压得坑洼不平的土路。薄雾渐渐被初升的阳光驱散,视野开阔起来,露出了秋日萧瑟的原野和远处连绵的丘陵。空气依旧清冷,混杂着牲口的汗味、木轮摩擦的焦糊味,以及货物散发出的复杂气息:谷物、皮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咸鱼味。
洛伦紧跟在最后一辆货车旁,步伐保持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稳定,既不让车轮甩开自己,也不至于拖累整个队伍。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道旁枯黄的草丛和稀疏的树林,耳朵却像警觉的猎犬,捕捉着商队里的声响。腰间的长剑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轻晃,每一次触碰大腿都像是一次无声的警告。车斗里,安娜贝尔蜷缩在角落一堆相对柔软的麻袋上,深色的修女服让她像一片被遗忘在粗粝麻布堆里的阴影。她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旧布包,下巴抵在膝盖上,只露出一双红肿且空洞的眼睛,茫然地追随着车外飞速倒退的枯树和田埂。她的沉默仿佛一道无形的墙,将她与这个喧闹移动的世界隔绝开来。
商队在行进中逐渐显露出它粗糙而实用的肌理。老布伦骑在一匹矮壮结实的骡子上,像一位移动的指挥塔。他时而用烟斗杆指点方向,时而回头用洪亮沙哑的嗓子吼出简短的指令。在他后面,三辆货车明显是这个商队的核心,由健硕的驮马牵引。洛伦的目光落在车厢连接处——那是一种精巧的榫卯结构,木材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他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这设计绝不仅仅是为了坚固,在紧急关头,这些笨重的车厢恐怕能像积木一样被迅速拆解,变成一道阻挡刀锋箭矢的临时壁垒。几个徒步的伙计在车辆和备用牲口间穿梭,手脚麻利地检查绳索、安抚躁动的马匹。两个护卫构成了这支小队伍的安全核心:一个骑在匹毛色混杂的老马上,腰间挎着把宽刃剑,剑鞘上锈迹斑斑,像主人一样透着股过时和敷衍;另一个则沉默得像块石头,徒步走在队伍外侧,背着一把保养得锃光瓦亮的十字弩,紧绷的弩弦和锋利的箭镞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洛伦认得这种弩,射程极远,是真正能要人命的东西。那护卫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路旁的每一处可疑的树丛。
时间悄然推移,秋日的太阳爬升到了中天。 正午的阳光变得有些刺眼,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空旷的原野上,将土路照得发白,蒸腾起淡淡的、带着尘土味的热气。 道旁枯黄的野草在强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属光泽,边缘焦脆。 远处丘陵的轮廓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扭曲。 空气不再像清晨那般清冽,反而变得滞重、闷热,牲口的汗味、车轮的焦糊味和货物的混合气息变得更加浓烈,几乎凝固在队伍周围。 偶尔一阵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也卷起干燥的尘土,扑打在行人的脸上。 林间空地边缘的树木投下短小而浓密的影子,成了唯一可以短暂躲避灼热阳光的地方。 几只迟归的蝗虫在枯草间发出单调的鸣叫,更添了几分午后的燥热与疲惫。
老布伦挥了挥烟斗,示意在一片林间空地休息。商队如同泄了气的皮囊,瞬间松散下来。
洛伦靠在车轮上,接过一个伙计递来的半块黑乎乎、硬得像砖头似的饼干,还有一条用散发着浓重焦油味的麻布裹着的咸鱼干。他学着别人的样子,就着水囊里寡淡的凉水,用力撕咬着能崩掉牙的食物。味道糟糕透顶,带着一股石灰粉的涩味,但能填饱肚子。他的目光扫过休息的人群。
老布伦坐在一块铺开的油毡上,慢条斯理地拧开一个闪着暗哑金属光泽的小酒壶塞子,一股醇厚的葡萄酒香气立刻霸道地压过了周围的汗臭和焦油味。他拿出油纸包裹的、切得方正的白面包片,还有几片薄薄的、油亮的咸火腿,从容享用,与周围格格不入。几个穿着半旧呢绒外套的男人围坐在一起,他们显然是搭伙的小商人。彼此间话语不多,各自默默啃着和洛伦手里一样的黑饼干和熏鱼,就着浑浊的麦芽汁(一种淡得几乎没有酒味的液体,据说比河水安全),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内容无外乎是某个城镇的关税又涨了,或是担忧前面山路听说不太平。
离洛伦不远,那个负责赶安娜贝尔那辆车的脚夫直接席地而坐。他粗糙黝黑的手从腰间解下一个鼓鼓囊囊、泛着油光的囊袋——洛伦认出那似乎是某种大型动物的膀胱。脚夫从里面倒出一小把干瘪的豆子,又从一个同样肮脏的布袋里舀出粗糙发黑的燕麦粉,混着冷水在豁口的陶碗里搅成糊状,然后稀里呼噜地灌进嘴里,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他瞥见洛伦的目光,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含糊地说:“小子,看啥?能填肚子就是好饭!”碗沿还沾着灰黑色的糊糊。洛伦露出尴尬的笑容,视线转向他处。
安娜贝尔被一个面相和善些的伙计扶下车。玛莎嬷嬷给她准备的小包裹里,除了几件衣物,还有几块同样坚硬的黑饼干和一小块用干净布包着的乳酪,似乎还有一小罐蜂蜜和几颗苹果。她小口小口地啃着饼干,努力避开豆糊那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和脚夫粗鲁的吃相,小脸皱成一团,显然对这粗糙的食物极不适应。她捧着水囊,小口啜饮着里面微酸的麦芽汁,眼神依旧低垂,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身过于宽大的修女服里。
洛伦注意到老布伦享用完他的“盛宴”,踱步到那个背弩的沉默护卫身边。两人走到稍远的树后,老布伦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几个词还是断断续续飘了过来:“……前面……‘黑林子’……老规矩……‘看路费’……” 接着是几枚钱币轻微碰撞的叮当声,被塞进护卫手中。护卫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掂量了一下钱币,塞进怀里,眼神扫向林地的深处,那里阴影浓重。洛伦的心微微一沉,他想起以前大人口中的“黑税”一词。这“看路费”,恐怕就是买路钱,付给谁?土匪?还是眼前这护卫本身?或者两者都有?
短暂的休息结束,队伍再次蠕动起来。洛伦帮安娜贝尔爬回车斗。就在他转身准备跟上时,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刚才收了钱的背弩护卫,正不动声色地靠近老布伦的骡子。护卫的手飞快地探进骡子一侧挂着的褡裢里,动作娴熟得像演练过千百遍,瞬间摸出一个小东西塞进自己袖口——那似乎是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深色的东西,像是……胡椒粒?老布伦似乎毫无察觉,依旧吸着他的烟斗。洛伦若无其事移开视线,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车轮重新吱呀作响,碾过林间松软的土地。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安娜贝尔在颠簸的车斗里似乎更蜷缩了一些。洛伦的手无意识地搭在剑柄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