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道路仿佛永无尽头,车轮单调的吱呀声和驮马沉重的蹄音成了催眠的魔咒。阳光逐渐西斜,将树影拉得又斜又长,像无数只试图抓住这支小商队的枯瘦鬼爪。空气变得湿冷起来,混合着腐叶和牲口气味的林间气息越发浓重。
洛伦的腿脚早已麻木,肩膀的旧伤在持续的颠簸和紧绷下隐隐作痛。他强迫自己保持警觉,目光扫过每一处光线昏暗的树丛,耳朵捕捉着林间任何不寻常的响动——一声突兀的鸟鸣,一根枯枝的断裂声,都足以让他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收紧。车斗里的安娜贝尔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蜷缩在麻袋堆里睡着了。深色的修女服包裹着她小小的身体,随着车辆的晃动而微微起伏,苍白的小脸在睡梦中依然紧皱着,偶尔会发出一声压抑的、小动物般的抽噎。洛伦瞥了她一眼,一种陌生的、混杂着烦躁与一丝笨拙的怜悯的情绪掠过心头。这脆弱的小东西,是他必须用剑和命去保护的“货物”。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即将被林海吞噬时,走在最前面的老布伦勒住了骡子。他举起烟斗,用一种特定的节奏在骡鞍上敲了三下。整个商队像收到指令的机械,缓缓停了下来。
“今晚不扎营!”老布伦的声音在渐浓的暮色中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前面不远就是‘圣艾格尼丝’修道院客栈!加把劲,天黑前赶到!有热汤和遮风的屋顶!”
伙计们发出一阵疲惫但带着解脱的应和。不扎营意味着省去围车阵、守夜的麻烦,也意味着……相对安全?洛伦注意到那个背弩的护卫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眼神扫过路边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似乎对老布伦的决定有些不以为然。而骑老马的护卫则干脆打了个哈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果然,转过一道长满苔藓的山坡,一座由厚重石墙围起来的建筑出现在视野尽头。它依附在一座更古老的小修道院侧翼,几扇狭小的窗户透出昏黄跳动的火光,烟囱里冒着稀薄的炊烟。院墙外竖着一根高高的木杆,顶端悬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标记——这是行会认可的驿站标识。
商队抵达时,客栈厚重的木门已经打开。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围裙、身材壮硕如酒桶的妇人叉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粗壮的少年伙计。她声音洪亮,带着市侩的精明:“哟!老布伦!又是你!牲口老地方,草料按桶算!货卸院里,保管费照旧!人嘛……”她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疲惫的众人,尤其在穿着修女服的安娜贝尔身上停留了片刻,“……通铺满了!只剩单间,价儿可不便宜!”
老布伦熟练地翻身下骡,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迎上去低声交涉。洛伦帮还有些迷糊、脚步虚浮的安娜贝尔下了车,沉默地站在一旁。他注意到卸货的伙计们小心翼翼地将一些贴着特殊标记的木箱搬进了客栈院子角落一个上锁的石砌地窖。洛伦猜测,那大概是所谓的“行会驿站保管处”。
“嬷嬷,”老布伦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刻意的恭敬,指了指安娜贝尔,“这位是冷木教堂的安娜贝尔小修女,奉约瑟夫神父之命前往城里圣索菲亚教堂公干。您看,这住宿……还有这小修女的饮食……” 他巧妙地抬出了安娜贝尔的身份。
胖妇人(显然就是老板娘)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审视的目光再次落到安娜贝尔身上。小女孩被这审视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洛伦身后缩了缩,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洛伦腰侧粗布衣的一角。这细微的动作让洛伦身体微微一僵。
“啧,修女啊……”老板娘拖长了调子,精明的眼珠转了转,“单间可以腾一个给小修女,清净!至于吃的……”她拉长了声音,瞥了一眼旁边大锅里翻滚着的、颜色浑浊、漂浮着可疑豆子和碎块的浓汤,“斋戒期,自然是素汤素饼,管够!不过嘛……”她搓了搓油腻的手指,意思再明显不过。
洛伦的心沉了一下。他兜里倒是有神父给的那十枚神圣德涅尔,但那是应急的钱。老布伦适时地咳嗽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钱袋,叮当作响:“嬷嬷,规矩我懂。小修女那份,还有这小伙子的通铺钱,算我的。我们其他人,照旧。”他飞快地点出几枚银币塞进老板娘手里,又低声补充了几句。老板娘掂了掂钱,终于满意地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行!带小修女去西边靠里那个安静的单间!小伙子,你睡通铺大屋!动作快点,马上敲晚钟了!”
所谓的单间,不过是石墙隔出来的一个狭窄斗室,仅容一床一凳,墙壁冰冷潮湿,散发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但比起外面喧闹的大通铺,这里确实算得上“清净”。安娜贝尔抱着自己的小包裹,局促地站在床边,看着洛伦。
“你……睡这里。”洛伦的声音干巴巴的,指了指那张铺着粗糙麻布、稻草填充的薄褥子的小床,“门从里面闩好。任何人敲门,除了老板娘送饭,都不要开。”他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那些护卫和伙计。” 安娜贝尔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依赖和不安。
洛伦转身要走,安娜贝尔却突然小声开口:“洛伦……哥哥。” 这个称呼让她自己都顿了一下,似乎很不习惯。“嬷嬷……玛莎嬷嬷……给我这个……”她从小包裹里摸索出一个小巧的、用细麻绳系着的、印着模糊教堂纹章的皮夹子,怯生生地递过来,“她说……路上如果……如果需要用钱……或者住店……可以用这个抵……” 皮夹子很轻,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片。
洛伦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印制粗糙、边缘有些磨损的纸质凭证,上面用拉丁文写着一些祷词和赦免条文,盖着一个褪色的教堂印章——这是一张赎罪券。神父曾经提到过,某些修道院客栈确实接受这个抵部分费用。他默默将皮夹子还给安娜贝尔:“收好。这是嬷嬷给你的心意,不到万不得已,别用。” 安娜贝尔赶紧接过来,像捧着宝贝一样塞回小包裹最深处。
洛伦刚走出单间,沉重而悠扬的钟声就从隔壁修道院的方向传来,穿透石墙,回荡在客栈的每个角落——晚祷时间到了。
“所有人!安静!低头!”老板娘的大嗓门在走廊里炸响,“圣艾格尼丝的修士老爷们要清修了!谁敢闹出动静,老娘扒了他的皮!”
客栈里瞬间鸦雀无声。伙计们、商人、护卫,无论刚才在做什么,此刻都垂手低头,做出祈祷的姿态。洛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肃穆裹挟,站在通铺大屋的门口,微微低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老布伦和那个背弩的护卫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迅速分开,各自垂下眼帘。钟声持续地敲着,一声声撞击在冰冷的石壁上。
晚餐是名副其实的“吃土”。斋戒期的素汤寡淡得几乎只有盐味,豆子里混着没淘净的泥沙,硬饼干比路上的黑饼干更硌牙。洛伦和一群汗臭熏天的脚夫、伙计挤在通铺大屋的地铺上(所谓的“通铺”其实就是铺着干草的地面),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和放屁声,毫无睡意。
就在洛伦以为这痛苦的夜晚将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时,一阵极其细微的、被刻意压抑的声响,如同冰冷石缝里渗出的水滴,穿透了粗重的鼾声,断断续续钻进他的耳朵。
是啜泣。从走廊另一端,安娜贝尔那个单间的方向传来。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筋疲力竭后的破碎感,是白天强装的镇定在夜深人静、陌生冰冷的黑暗里彻底瓦解的声音。
洛伦的眉头在阴影里拧紧。他翻了个身,干草在身下发出窸窣的抱怨。旁边的脚夫嘟囔了一句梦话。他试着用一团更干燥的草堵住靠近声音来源的耳朵。没用。那细碎的呜咽顽强地钻进脑海,和他记忆中某些不愿回想的、潮湿角落里的声音诡异地重叠。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带起一阵草屑。他悄无声息地滑出通铺大屋弥漫着体臭的混沌,来来到安娜贝尔单间的门外。哭声隔着薄薄的门板,更加清晰,带着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无助。
冰冷的石墙透过粗布衣料传来寒意。洛伦侧身靠上去,背脊挺直,肩膀的旧伤被这个姿势压迫,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没有敲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身体微微侧向走廊深处可能存在的黑暗,搭在腰间剑柄上的左手拇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摩挲着冰冷的金属护手凸起的花纹。
门内的啜泣并未立刻停止。但渐渐地,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如同被抽走了力气,一点点低弱下去,变成了偶尔一声带着浓浓鼻音的、长长的抽气,最终,只剩下一种极力压抑着的、细微的呼吸颤抖。
洛伦依旧靠在墙上,一动不动。月光吝啬地从走廊尽头高处的窄窗投下一点微光,落在他脚边不远处,照亮了一小片布满灰尘的石板地。他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停止了摩挲,只是虚虚地拢着。肩上的刺痛还在持续,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了,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门板后那片沉寂下来的、带着湿意的黑暗。
门内,安娜贝尔细微的呼吸声似乎变得更加均匀绵长,终于沉入了不安的浅眠。
走廊重归死寂。只有月光在灰尘上移动的轨迹,以及靠在冰冷石墙上的沉默身影。夜色,浓稠如墨,将门、守护者、沉睡的女孩,一同无声地包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