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
清晨的寒气比昨日更甚，带着浓重湿气的白雾笼罩着圣艾格尼丝修道院的石墙。商队的苏醒在压抑中带着一丝麻木的匆忙。卸货、套车、给牲口上嚼子，动作在老板娘粗鲁的吆喝和伙计们沉默的配合下完成。空气里弥漫着牲口粪便、隔夜麦酒酸味和冰冷石头的气息。
洛伦几乎一夜未眠。靠在石墙上的僵硬感深入骨髓，肩胛的旧伤在湿冷中钝痛加剧。他活动了一下脖颈，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院落。老车夫正叼着烟斗，指挥伙计将最后几箱货物搬进地窖，脸上是惯常的精明。那个背弩的护卫靠在墙边，慢条斯理地用油布擦拭着他锃亮的十字弩，动作专注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对周遭的忙碌漠不关心。
安娜贝尔被老板娘半推着出了单间。她看起来比昨天更加苍白单薄，眼下带着淡青，深色的修女服像一片沉重的阴影裹着她。她抱着小包裹，低头快步走向最后一辆货车，刻意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洛伦的。昨晚门外的沉默守护似乎并未驱散恐惧，反而让她在面对他时，在心底那份根深蒂固的畏惧混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混乱。
“出发！”老布伦的烟斗在骡鞍上敲响。
车轮碾过湿冷的泥土，吱呀声在浓雾中显得沉闷。通往“三岔口”的路途被白雾包裹，能见度极低。队伍行进得缓慢而压抑。洛伦跟在车旁，虚搭在剑柄上的手没有放松。他的视线穿透雾气，更多地在商队内部流转——伙计们麻木的脸，护卫看似随意实则紧绷的姿态，老布伦烟斗里飘出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的烟雾。
那个背弩的护卫，今天走的位置很微妙。他不再游离在外侧，而是靠近了最后一辆货车。他的目光偶尔扫过车斗里蜷缩的身影，眼神带着评估，一种对“麻烦”的冰冷计算。洛伦不动声色地调整步伐，保持着与货车、护卫之间一个微妙的三角距离。
接近正午，浓雾才不甘心地散去一些。嘈杂的人声、牲畜的嘶鸣和浓烈的、混合着汗臭、牲口粪尿和劣质食物气味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三岔口”到了。几条泥泞的土路在此交汇，形成一个巨大的、混乱的漩涡。牛车、驴队、流民、嘶声叫卖的小贩、眼神如秃鹫般贪婪的税吏……一切都裹在飞扬的尘土里。
商队像一条笨拙的鱼，艰难地挤进这片混乱的海洋。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老布伦提高了嗓门，呵斥着挡路的流民和小贩，同时警惕地扫视着那些税吏。他显然对这套流程驾轻就熟，迅速从怀里摸出一个鼓胀的钱袋，脸上堆起熟练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迎向那几个明显是头目的税吏，嘴里吐出谄媚的话语，时不时指向安娜贝尔的方向。低声的交涉、钱币轻微的叮当声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车斗的颠簸在进入“三岔口”后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摇晃。安娜贝尔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深色的修女服下摆沾上了车轮溅起的泥点。她将脸埋在膝盖上，试图隔绝外面震耳欲聋的噪音和令人窒息的浑浊气味——劣质油脂煎炸食物的焦糊味、牲口浓烈的体味、还有人群散发出的、带着绝望和贪婪的汗臭。每一种气味都让她胃里翻腾。
她偷偷抬起一点眼帘，目光越过车斗粗糙的木板边缘。外面是移动的、肮脏的裤腿、打着补丁的裙摆、沾满泥浆的赤脚。一张张陌生的脸在尘土中晃动，表情麻木、焦虑或充满算计。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她，比前天面对恐爪兽时更甚。那时的恐惧是尖锐的、明确的。而这里……这里是无数未知的恶意和混乱汇成的、缓慢碾磨的深渊。她感觉自己像一粒随时会被这漩涡吞噬的尘埃。
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沉默的身影。目光穿过飞扬的尘土，落在了货车旁。洛伦就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像一柄插在泥泞中的剑。他侧对着她，大半张脸隐在货车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搭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透着一股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力量感。这份冰冷，在此刻混乱的漩涡中，竟奇异地成为唯一清晰、稳固的坐标。她立刻收回目光，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心脏在单薄的胸膛里狂跳，不是因为靠近他的恐惧，而是因为周遭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混乱。她需要抓住点什么，哪怕那东西本身也让她害怕。
商队几乎停滞不前。时间在燥热、尘土和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煎熬。几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孩子像泥鳅一样在车马间钻来钻去，伸着脏污的小手，用麻木的声音乞讨。一个特别瘦小的男孩，眼睛大得吓人，跌跌撞撞地扑到安娜贝尔的车斗边，枯枝般的手扒着木板边缘，直勾勾地盯着她怀里的小包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
安娜贝尔吓得往后一缩，紧紧抱住包裹。她看着那双空洞的、只剩下饥饿本能的大眼睛，一种强烈的、混合着恐惧和刺痛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她想起了玛莎嬷嬷偷偷塞给她的那块硬饼干……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沾着尘土的手从车旁伸了过来，挡在了那个乞儿和安娜贝尔之间。那只手里捏着一小块黑乎乎、沾着草屑的硬饼干——正是洛伦那份粗糙的午餐里省下的。
乞儿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一把抓过饼干，塞进嘴里，甚至来不及咀嚼就囫囵咽下，然后像受惊的小兽般迅速钻入人群消失不见。
洛伦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那个背弩护卫的方向。他没有看安娜贝尔一眼。
安娜贝尔怔怔地看着他迅速收回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小包裹。刚才那瞬间的隔绝，带来一丝短暂的安全感，但心脏还在怦怦直跳，混合着对那乞儿的酸楚和对洛伦行为的一丝困惑。
“看好你的水囊！小子！”老布伦沙哑的吼声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他正和一个试图摸走一个伙计腰间水囊的流民推搡。那流民眼神浑浊，带着一种亡命徒的凶狠。周围的人群骚动起来。
洛伦眼神一凛，身体瞬间绷紧，侧身一步，几乎完全挡在了货车和那片骚动之间。他的手已经离开了剑柄，虚按在腰侧一个更隐蔽的位置。气氛瞬间紧张。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沉默的背弩护卫动了。他没有拔弩，只是上前一步，挡在了老布伦和那个流民之间。他的动作并不快，但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冷冷地盯了那个流民一眼。
那流民凶狠的眼神与护卫冰冷的视线一碰，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气势瞬间瓦解。他啐了一口，不甘地咒骂了一句，迅速后退，消失在混乱的人群里。
骚动平息。老布伦松了口气，烦躁地整理着被扯歪的衣领，对护卫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钱没白花”的赞赏。护卫则像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重新退回到阴影里，继续擦拭他那永远擦不完的弩。
税吏终于心满意足地放行。商队像挣脱了泥沼，艰难地重新启动，缓缓驶离这片喧嚣混乱、散发着恶臭的尘埃旋涡。
车轮碾过泥泞，发出沉重的叹息。安娜贝尔在车斗里重新蜷缩好，深色的修女服上又多了几点泥污。她抱着小包裹，这次没有将脸完全埋起来。她的目光落在车旁那个沉默的背影上。
他依旧挺直着背，步伐稳定。搭在剑柄上的手放松了些，但指节处被粗糙布料磨出的红痕清晰可见。飞扬的尘土落在他深色的头发和肩头。刚才那瞬间挡在水囊小偷前的紧绷，递出饼干时的无声，还有面对护卫那冰冷眼神时自身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警惕……这些碎片在她混乱的思绪里漂浮。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泥污的修女裙摆。恐惧依然存在，像冰冷的底色。但在这片冰冷的底色之上，一种极其细微的、带着困惑的涟漪，正悄然扩散。车斗的颠簸依旧，但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她悄悄伸出手指，抹掉了裙角一小块新鲜的泥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