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纳斯城的街道如同迷宫，但圣斯蒂芬大教堂高耸的塔尖是最好的路标。洛伦步履匆匆，穿过拥挤的人流，最终抵达了教堂所在的宏伟广场。
圣斯蒂芬大教堂广场。喧嚣在这里被一种肃穆的寂静取代。宏伟的教堂拔地而起，它的南塔已然高耸入云，哥特式的尖券和飞扶壁在午后阳光下投下冷峻的、如刀锋般的阴影，带着一种直刺苍穹的锐利和压迫感。而教堂还未完工的北塔，则显露出截然不同的气质：整齐的古典柱列、比例严谨的半圆形拱窗、以及装饰着几何图案的檐口，呈现出文艺复兴的端倪，带着一种更冷静、更规整、更“人性化”的几何美感。数百年后，后人会将这座建筑作为中世纪与文艺复兴建筑艺术的典范，将它的照片印在古典建筑学教材的某一页上。新旧风格在这座巨石建筑上碰撞、交融，如同两个时代在无声地角力与对话。不过，洛伦当然不会这样思考。他此刻只是感到这座建筑的庄严与宏伟，产生沉重的压力令他几乎要跪倒于天主的脚下。
他不知道的是，同样是在数百年后，这片土地将为战火所劫掠。他更不会知道，在这场席卷了全人类的灾难褪去之后，人们会从焦土中拾回被烟熏黑的圣徒断指，老石匠用颤抖的手将故土新采的砂岩填入弹孔裂痕；母亲们跪着拼合震碎的彩玻璃，在圣母眼角补上一片海蓝——那是她们熔化的婚戒；而孩童踮脚，将最后一粒金箔按进祭坛裂隙，宛如为历史贴上止痛的膏药。直到某日，鹰徽琉璃瓦重新覆盖伤痕累累的穹顶，九个省份的泥土在砖石间凝结成新生契约。这座教堂终将以补缀的荣光，成为一个民族的象征，继续俯视着这座城市的日升月落。
不过，我们的思路飘散得有些太远了，让我们还是先回到洛伦的身边吧。教堂正面厚重的橡木门上，繁复的宗教雕刻——受难的天使、庄严的圣徒、缠绕的葡萄藤与象征福音的羔羊——在光影中显得庄严肃穆，仿佛承载着千钧的信仰之重。空气里弥漫着蜡烛燃烧的蜡油味、旧木头的沉香气味，以及一种石头特有的冰凉气息。
洛伦深吸一口气，踏上宽阔的石阶。教堂入口处人流进出，有虔诚的信徒，也有穿着教会服饰的各种神职人员。他拉住一位穿着教堂杂役短袍的年轻男子：“请问，弗洛里安司铎可在？”
杂役打量了一下洛伦风尘仆仆的样子和他腰间的剑（这在教堂附近显得格格不入），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找弗洛里安司铎？你是？”
“我受人之托送信给他。”洛伦出示了那封印有圣心村教堂徽记和火漆的信封。
杂役看到火漆印，神色缓和了些，指了指教堂巨大中殿右侧一条稍显僻静的拱廊：“他应该在文书室那里。沿着这条走廊往里走，看到一扇深色橡木门，门板上钉着一个黄铜的圣杯标记，” 他比划了一下杯子的形状，“就是那儿了。弗洛里安司铎常在里面抄抄写写。”
“多谢。”洛伦点头致意，快步走向那里。
文书室的门虚掩着。洛伦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沉稳温和的声音传来。
洛伦推门而入。房间不大，四壁皆是顶到天花板的橡木书架，塞满了厚重的羊皮卷和装订好的册子。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墨水、灰尘和一丝淡淡的蜂蜡气味。午后的阳光从一扇高而窄的彩色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布满岁月痕迹的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后，坐着一位身着黑色常服的神父。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岁，头发灰白，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巧的铜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深邃而平和，正从一份摊开的文件上抬起头来。
“弗洛里安司铎？”洛伦确认道。
“正是。请问你是？”弗洛里安司铎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
“洛伦。受冷木村的约瑟夫神父所托，送信给您。”洛伦上前一步，将那封信双手奉上。
弗洛里安司铎接过信，目光在信封上火漆印和熟悉的笔迹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关切。他拆开信，迅速浏览起来。随着阅读，他清癯的脸上神情变得严肃，眉头微蹙，透露出对信中提及的圣心村遭遇的忧虑。
片刻，他放下信纸，摘下眼镜，深深叹了口气，再看向洛伦时，目光中带着沉重的忧虑和深深的感激：“约瑟夫在信里都说了。感谢你，洛伦，一路护送安娜贝尔安全抵达这里。这路上……不太平吧？”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郑重，“村庄的遭遇，我已知晓。请放心，后续的事宜，我会妥善处理。”
洛伦只是微微颔首：“这是我对天主的承诺。”
弗洛里安司铎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洛伦面前。他的目光落在洛伦包扎过的肩膀和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细微擦痕上，又看了看他风尘仆仆的衣着和腰间的长剑，没有多问细节，只是郑重地说道：“约瑟夫在信里对你赞誉有加，说你信守承诺，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他顿了顿，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朴素的、用教会纹章封缄的小皮袋，递给洛伦，“这是约瑟夫答应你的另一半酬劳，以及我个人的一点谢意。”
洛伦接过钱袋，入手沉甸甸的重量令他感到有些意外。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如释重负和某种空茫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沉默地将钱袋收好，对弗洛里安司铎行了一个简洁的礼：“我的任务完成了，告辞了，司铎。”
“Pax Domini sit semper tecum（愿主的平安常与你同在），孩子。”弗洛里安司铎在他身后祝福道。
洛伦转身，离开了弥漫着旧书卷气息的文书室，重新步入宏伟却冰冷的教堂中殿。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高耸的拱顶，彩色玻璃的光影在地上缓缓移动，唱诗班空灵的歌声在远处回荡。他穿过空旷的长椅，走出那扇雕刻着圣徒与羔羊的厚重木门，重新站在了喧嚣的维纳城阳光下。
任务结束了。他这些钱足以支撑他一段时间。他自由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钱袋的轮廓，又抬头望了一眼城市上空被无数尖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现在，任务已经结束，他肩上的重担已经消失。前方只剩下空茫的道路和无数的可能性。该继续自己的冒险了。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城市各种气味的空气，迈开脚步，汇入了广场上川流不息的人潮，身影很快消失在维纳斯城错综复杂的街巷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