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时间过去。岁月如同冷木河的水,看似平静,却在不经意间冲刷出新的模样。
安娜贝尔早已回到了冷木村。在那次恐爪兽袭击之后,地下城沉寂了许久,仿佛那不过是一场简单的意外,或者是一次小心的试探。在对地下城入口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封锁后,当地领主逐渐放松了管控,不再禁止任何人进入,只是派遣士兵守卫地下城的入口。曾经饱受创伤的冷木村,如今已悄然蜕变为一个稍显繁荣的小镇。得益于地下城的“馈赠”——那些被冒险者们带出的奇异矿石、坚韧兽皮、以及失落的工艺碎片——小镇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新的石砌房屋沿着拓宽的街道排列,铁匠铺的炉火日夜不息,叮当作响的打铁声取代了昔日的惊恐低语。商队络绎不绝,带来远方的货物和喧嚣的人声。教堂也得以修缮扩建,尖顶在阳光下闪着新漆的光泽。地下城的入口,被厚重的铁栅和守卫严密看守,它安静地蛰伏着,数年前那场血腥的事件似乎只是一场被遗忘的噩梦。
安娜贝尔依旧穿着深色的修女服,身形比几年前抽高了些,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显露出少女的纤细轮廓。那份深入骨髓的惊恐,在塞西莉亚姨母家温暖的炉火和面包香气中,在回到熟悉的教堂环境后,已被时间缓缓抚平,沉淀为一种安静的坚韧。她不再是那个蜷缩在货车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影子。如今,她常在修缮一新的教堂里帮忙,照看圣坛的烛火,整理捐献箱,或是协助玛莎嬷嬷照料教堂后的小药圃。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她低垂专注的脸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她的生活简单、规律,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只是偶尔,当夕阳将小镇染成一片暖金,或是地下城方向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闷的地底震动时,她擦拭烛台或整理药草的手指会微微一顿,清澈的眼眸深处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数十里之外的维纳斯城,繁华依旧。
洛伦穿过拥挤的市集。空气里混杂着烤香肠的焦香、鱼腥、劣质香料的刺鼻味,还有汗水和牲畜粪便的气息。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醉汉的喧哗、远处传来的钟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他像一柄利刃破开人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一个精瘦的摊主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几块色彩斑斓的玻璃片,眼角的余光瞥见洛伦经过,立刻抬起头,热情地拔高声音招呼:“嘿!先生,瞧瞧?上好的金箔!佛鲁尼茨堡来的!瞧瞧这成色!还有这玻璃片,尼斯城的手艺!透亮得像清晨的露珠!”他放下玻璃片,敏捷地抓起一张粗糙的纸张,得意地晃了晃,“再看看这个!最新的‘新闻传单’!纽伦克福的印刷机刚印出来的!教宗陛下的新谕令,波米利亚前线沙威玛人的动向……只要几个铜板,”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带着狡黠的神秘微笑,“整个圣徒教世界的大事您就都知道了!比教堂里那些老修士嘴里念叨的旧闻快多了,也真多了!”
洛伦的视线扫过那张传单。哥特体文字上方,一幅线条粗犷的木刻插图描绘着面目狰狞、挥舞弯刀的沙威玛士兵。他对遥远的战事兴趣缺缺,但那“沙威玛人的动向”几个字,还是让他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佣兵得知道哪里可能有仗打。不过也仅此而已。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脚步毫不停顿地继续向前走去。摊主在他身后悻悻地撇了撇嘴。
几年刀口舔血的佣兵生涯,早已将洛伦打磨得冷硬如岩石。少年的青涩几乎褪尽,轮廓变得冷硬分明,像被风雨打磨过的岩石。他更高,更结实,旧伤似乎已无大碍,但新的疤痕在粗布衣衫下若隐若现。沉默是他的常态,眼神比过往更加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时刻扫视着周遭,评估着风险与价值。他接的活儿五花八门:护送短途商队、追讨难以收回的债务、偶尔也替某些“体面人”处理些不能见光的麻烦。报酬尚可,足够他在这座城市肮脏但充满生机的下城区租一个狭小的房间,保养他那柄愈发顺手的长剑,以及维持基本的生存。这些年来,除了一年前发的一场高烧,他几乎从未休息过。他独来独往,像荒野的孤狼。那个遥远的冷木村和小修女的影子,在记忆的角落里早已蒙尘。
洛伦信步走过“黑公牛”酒馆喧嚣的门廊,劣质麦酒和汗酸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酒馆外那面钉满各种告示、通缉令和寻物启事的斑驳木墙。
一张新的羊皮纸突兀地钉在那里。它被粗糙的绳索系着,与周围大多用廉价薄纸写就的文件格格不入。最刺眼的是封口的蜡印——不是常见的纹章或指印,而是某种奇特扭曲的图案,像痉挛的蛇,又似无法解读的异域符文,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委托的内语焉不详,只提到需要前往维纳斯城附近的一座地下城,报酬丰厚,详情面洽。
没有署名,没有任务说明。通常,这样的委托会被洛伦直接无视。但,当他的目光扫过任务地点一栏时,他却愣怔了一刻。
冷木镇。那个名字带着地下城特有的、混合着血腥和松脂的陈旧气息,瞬间涌入脑海。倒塌的围墙,惊恐的尖叫……还有那个蜷缩在车斗角落、穿着不合身修女服的小小身影。
维纳斯城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洛伦的眼神锐利起来。异常丰厚的预付金?语焉不详的任务?指向那个沉寂多年、偏偏又牵扯着他一段不算愉快过往的地方?任何一个因素都足以让一个经验丰富的佣兵皱紧眉头。三者叠加,尤其是那枚透着邪气的蜡印和指向明确的地点,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饵,或者一个拙劣的陷阱。
是陷阱又如何?洛伦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剑柄。他早已习惯了危险。关键是,报酬足够丰厚,丰厚到值得跑这一趟,值得去揭开这层神秘的面纱,看看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他伸出手,动作干脆利落。指腹拂过粗糙的羊皮纸边缘,触碰到那枚冰冷的、带着奇异纹路的蜡印。没有犹豫,“嗤啦”一声,绳索应声而断。羊皮卷被他一把扯下,攥入手中。纸张的质地异常坚韧,蜡印的触感也透着古怪。
洛伦将羊皮卷塞进怀里,紧挨那张从不离身的、几近褪色的旧赎罪卷——那是那次任务后他唯一留下的“纪念”。他最后扫了一眼“黑公牛”酒馆喧嚣的门洞,劣质麦酒的气味依旧浓烈刺鼻。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留恋的了,他想。于是他转过身,逆着熙攘的人流,大步流星地朝着维纳斯城高耸的北城门走去。步伐沉稳而坚定。腰间的长剑随着他有力的步伐,在粗布外衣下勾勒出危险的线条。
一单报酬丰厚、地点特殊、还透着点神秘麻烦的委托?正合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