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给冷木镇新砌的石墙和屋顶蒙上了一层湿润的纱。空气清冽,混杂着露水、泥土和远处面包房飘来的暖香。洛伦站在“石炉酒馆”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被屋檐投下的阴影吞没。他来得比约定时间稍早,抱臂倚着粗糙的木柱,目光沉静地扫过早起的行人、卸货的车夫,以及远处教堂尖顶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轮廓。
片刻之后,一个深色的身影出现在通往教堂方向的小巷口。安娜贝尔快步走来,修女服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她似乎也来早了,白皙的脸颊被晨风吹得微红,呼吸带着些微急促。看到洛伦已经等在那里,她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加快速度走到他面前。
“抱歉,让你久等了吗?”她轻声问,双手下意识地交叠在身前。
“刚到。”洛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清晨的光线下,她眼底残留的一丝睡眠痕迹清晰可见。他直起身,言简意赅,“去哪?”
安娜贝尔松了口气,摇摇头表示没有久等。“嗯…先去市集吧?你需要补给吗?食物,水,或者…药草?”她试探着问,目光掠过他简单的行囊,“镇上的市集现在东西很全,比几年前好多了。”
洛伦点了下头。佣兵的习惯,无论任务如何,基本的补给总是要备足的。
冷木镇的市集在主街一侧的空地上铺开,此刻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摊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畜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嚣。新收割的蔬菜带着露水,成筐的苹果散发出甜香,铁器摊上闪着寒光,布料摊则堆满了色彩鲜艳的粗布和毛呢。
安娜贝尔走在前面半步,显得对这里非常熟悉。她避开拥挤的人流,轻巧地在摊位间穿行,偶尔停下来问问价格,或者仔细查看货品的成色。洛伦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像一道移动的影子,锐利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四周,观察着来往的人——商人、农夫、佣兵、镇民。他能感觉到一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好奇或审视,尤其是落在他腰间那把被粗布包裹却依然显眼的剑上。
“老巴顿家的熏肉不错,能放很久。”安娜贝尔在一个肉摊前停下,指着一排色泽深红的肉条对洛伦说,“还有那边的黑面包,是磨坊新磨的面粉做的,比酒馆的软一点。”
洛伦顺着她的指引看了看,没多说什么,只是掏出钱袋,示意摊主包起几根熏肉和几个面包。摊主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一边麻利地打包,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洛伦。
接着是水囊。安娜贝尔带着他来到一个专门卖皮具和容器的摊位,帮他挑选了一个厚实、密封性好的水囊。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似乎认得安娜贝尔,笑呵呵地打招呼:“早啊,安娜贝尔姑娘。这位是…?”他浑浊的眼睛探究地看向洛伦。
“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安娜贝尔轻声回答,避开了具体的身份说明,“需要些补给。”
老头“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报了个实在的价格。洛伦付钱,接过水囊。
最后是药草摊。各色晒干的草叶、根茎、花朵整齐地码放在粗麻布上,散发着浓郁的、混合的植物气息。安娜贝尔在这里显得最为投入。她蹲下身,纤细的手指熟练地在草药堆里拨弄,拿起一小捆深紫色的草叶闻了闻,又检查了一下另一堆白色根茎的干燥程度。
“紫苜蓿,对伤口愈合很有帮助。”她拿起那捆紫色的草叶,向洛伦解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专业人士”的笃定,“白藓根,可以镇痛。”她又拿起几根白色的根茎。
洛伦看着她在草药堆里专注挑选的侧影,动作流畅而自信,与几年前那个惊恐无助的小女孩判若两人。时间确实改变了很多。他没发表意见,只是等她挑选完毕,付了钱。
采购完毕,行囊充实了不少。安娜贝尔看着洛伦将东西一一收好,犹豫了一下,问道:“接下来…你是要去地下城入口那边看看吗?”她觉得,这是佣兵来此最可能的目的地。
洛伦没有否认:“嗯。”
“那…往这边走。”安娜贝尔指向镇子边缘的方向。两人穿过依旧喧闹的市集,沿着主街向镇外走去。越靠近镇子边缘,行人和店铺越少,空气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地底深处特有的、难以言喻的微凉气息。
地下城的入口出现在视野尽头。巨大的、由厚重精铁铸成的栅栏门深深嵌入山体,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栅栏前是一块开阔的平地,此刻正有数名全副武装的守卫在列队换岗。他们穿着统一的镶铁皮甲,手持长戟或剑盾,神情肃穆。守卫的数量和装备的精良程度看起来似乎远超几年前临时拼凑的民兵,洛伦心想。
栅栏门紧闭着,只有旁边一道仅供一人通行的小侧门开着,由两名守卫把守。几个看起来像冒险者或佣兵打扮的人正聚在侧门外不远的地方,低声交谈着,似乎在等待什么。他们的装备各异,脸上带着或期待或紧张的神情。
洛伦和安娜贝尔在距离守卫警戒线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洛伦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守卫的装备、站姿,以及他们警惕扫视四周的眼神。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那扇紧闭的巨大铁栅栏门上,门后是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入口。冰冷的铁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地底深处的陈旧气息飘散在空气中。
“现在进去需要登记,还要缴纳一笔‘维护费’。”安娜贝尔在他身边轻声说,目光也落在那些守卫和紧闭的大门上,“而且,不是随时都能进。守卫队长会根据情况决定是否放行,或者要求组队。单独进去…很难。”
洛伦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看到了守卫腰间挂着的登记册和钱袋,也看到了那些等待的佣兵脸上或多或少的焦躁。异常的守卫力量,严格的准入制度,还有空气中那丝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铁锈和未知的冰冷气息。这一切都无声地印证着那封羊皮卷指向此地并非空穴来风。沉寂的表象下,暗流涌动。他需要的信息已经看到了一部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入口,然后收回目光,转向安娜贝尔:“够了,回镇上。”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将小镇的石板路晒得微暖。两人离开地下城入口那冰冷的铁栅栏和肃杀的守卫氛围,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喧闹的市集声浪渐渐重新包裹了他们,但气氛与来时略有不同。安娜贝尔稍稍落后洛伦半步,目光偶尔会落在他背上那个鼓囊囊的行囊上——里面装着她帮忙挑选的食物和水,还有那几捆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草。
走回主街时,正好路过一家新开的面包房。敞开的木门里,刚出炉的面包散发出浓郁诱人的麦香和焦糖般的甜味,热气腾腾地涌到街上,瞬间盖过了市集的各种气息。橱窗里,金黄酥脆、蓬松柔软的白面包和颜色更深沉、质地更厚实的黑面包并排摆放。
安娜贝尔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一拍,目光被那诱人的香气和橱窗里暖融融的景象吸引。她轻轻吸了吸鼻子,那纯粹的、温暖的香气让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放松的、近乎怀念的神情。这味道让她想起塞西莉亚姨母家清晨的厨房,想起炉火边烤得焦香的黑面包边角。
洛伦察觉到了她的停顿,也闻到了那扑鼻的香气。他侧过头,正好看到她望着面包房时那瞬间柔和下来的侧脸,以及鼻翼微微翕动的小动作。这神情,和几年前在颠簸货车上,她捧着硬邦邦的黑面包小口啃食时那份专注,微妙地重合了。只是现在,那份专注里没有了惊恐和不安,只剩下一种简单的、对温暖食物的向往。
他停下脚步,没说话,直接朝着面包房敞开的门走去。
安娜贝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面包房内温暖而拥挤,弥漫着酵母和烤炉的热气。柜台后,一个围着白色围裙、脸颊红扑扑的胖妇人正麻利地将新出炉的面包码放整齐。洛伦的目光扫过那些面包,最后落在一种个头适中、表皮烤得焦黄、看起来格外松软的小圆面包上——那是少数几个白面包之一。他掏出钱袋,掂量了一下,取出一枚成色尚可、但中央十字架印记已有磨损的德涅尔银币放在柜台上,指了其中两个白面包。
“谢谢惠顾!”妇人热情地笑着,用油纸麻利地包好两个热乎乎的面包递给他。
洛伦接过面包,转身,在面包房门口喧闹的人流旁,将其中一个直接递到了安娜贝尔面前。刚出炉的面包热得烫手,油纸边缘氤氲着白色的热气,浓郁的麦香扑面而来。
安娜贝尔完全愣住了。她看着递到面前的、散发着诱人香气、明显是精面粉制成的白面包,又抬眼看向洛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冷硬的线条,只是递东西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只是随手递出一件寻常物品。一枚神圣德涅尔买两个白面包,这在冷木镇已是相当奢侈的花销。
“我…我不用的…”她下意识地摆手,声音有些局促,目光扫过他朴素的粗布衣衫,“这个…太贵了…”
洛伦没收回手,只是简短地说:“拿着。”他的目光扫过她因为清晨忙碌而显得没什么血色的脸颊,“当向导的报酬。”
这个理由让安娜贝尔一时语塞。报酬?两个热腾腾的白面包?这显然不是佣兵行当里的规矩,更像是一种补偿或是一种无声的关怀。她看着他坚持递出的手,又看看那散发着诱人热气的、柔软蓬松的白面包,清晨的微凉似乎都被这热气驱散了。最终,她迟疑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热乎乎的油纸包。指尖传来的温暖让她心头微微一颤。白面包细腻的触感隔着油纸都能感觉到,与她平日吃的黑面包截然不同。
“谢…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她低下头,看着手中这份简单却异常温暖珍贵的“报酬”,面包的热度透过油纸熨帖着手心。
洛伦没再说什么,自己撕开了另一个面包的油纸,露出里面松软雪白的内瓤。他咬了一大口,动作干脆利落,和平时吃饭没什么两样。
安娜贝尔也学着撕开油纸一角,一股更浓郁的香气逸散出来。她小口地咬了一下边缘。面包外皮酥脆,内里却异常柔软香甜,带着刚出炉特有的蓬松感和精面粉的细腻口感,与粗粝的黑面包完全不同。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微寒和刚才在地下城入口处沾染的那一丝冰冷气息。这简单却难得的味道,在此时此刻,竟显得格外珍贵。
两人就这么站在面包房门口喧闹的人流旁,各自安静地吃着面包。洛伦吃得很快,几口就解决掉了一半,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仿佛只是在补充能量。安娜贝尔则小口小口地吃着,珍惜地感受着那纯粹的麦香和细腻的口感在口中化开,温暖的饱腹感一点点升起。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面包的香甜气息萦绕在鼻端,之前在地下城入口感受到的压抑和冰冷,仿佛被这平凡的烟火气和手中这份意外的温暖彻底冲散了。
安娜贝尔偷偷抬眼看了看身边沉默的男人。他高大的身影替她挡开了一部分拥挤的人流,棱角分明的下颌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动着。金色的阳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也柔和了他眉宇间惯常的锐利。她想起了几年前那个在混乱中沉默守护的身影,又看着眼前这个递给她奢侈白面包的男人。时间改变了很多,似乎又有些东西固执地留了下来,像这面包的暖意,沉甸甸地落在心口。
她低下头,又珍惜地咬了一口柔软的面包瓤。阳光晒得后颈微微发暖,连同手心里的温度一起,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