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的暖意还在胃里沉甸甸地化开，主街的喧嚣已近在咫尺。安娜贝尔将最后一点油纸小心折好，攥在手心，指尖还残留着那细腻的余温。她抬眼看向洛伦，阳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刚才那短暂松动的唇角线条又恢复了惯常的利落，但似乎没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谢谢你的面包，”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满足后的轻快，“很…很温暖。”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鼓囊囊的行囊上，“你需要的东西，应该都备齐了？”
洛伦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扫过她沾了点面包屑的嘴角。“齐了。”他掂了掂肩上的行囊，食物等补给品的重量让人安心。“向导做得不错。”
这句简单的肯定，让安娜贝尔脸颊微微有些发热。她看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清晨的光线下，眉骨那道浅浅的疤痕显得格外清晰。
心口莫名地又揪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刺中。她微微屈膝，行了个简礼：“愿圣光护佑你的路途，洛伦先生。”
“嗯。”洛伦的回应依旧简短。
安娜贝尔没再停留，抱着她的药草筐，转身汇入主街渐渐增多的人流。深色的修女服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像一片安静的叶子飘向教堂的方向。她低头看了看手心折好的油纸，上面还残留着面包的香气。那个沉默、利落、身上带着新伤旧痕的男人，似乎总在不经意间，留下一点与外表不符的暖意。她摇摇头，把这归结为清晨面包带来的好心情。冷木镇终究是她的家，而他，只是一个接了任务的、终将再次离开的佣兵。只是……下次再路过面包房，闻到那股暖烘烘的麦香时，她大概会想起今天早上。一个接了任务的、终将再次离开的佣兵。
洛伦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教堂侧翼的小巷口，才收回目光。他掂了掂肩上更沉的行囊，食物的重量让人安心。他转身朝着“石炉酒馆”那褪色的木招牌走去。
酒馆里上午的喧嚣已经散去大半，残留着隔夜麦酒的酸腐气和新炖肉汤的油腻香味。光线依旧昏暗，只有零星几个宿醉未醒的酒客趴在油腻腻的桌面上打鼾。洛伦锐利的目光扫过角落，很快锁定了一个人。
那人独自坐在最靠里、光线最暗的一张桌子旁。他穿着半旧的皮背心，里面是洗得发白的粗麻衬衫，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手指关节粗大，正百无聊赖地用一把小刀削着一块木头，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混迹下城区的二道贩子或者情报掮客。但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却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和不易察觉的警惕。
洛伦径直走过去，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木椅腿在石板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那人抬起头，小刀的动作停了，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洛伦，尤其在腰间那被粗布包裹的长剑轮廓上停留片刻。
“喝点什么？”那人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不用。”洛伦的声音低沉平稳，他从怀里掏出那份边缘磨损、带着奇异蜡印的羊皮卷，轻轻拍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蜡印上那扭曲如痉挛蛇形的图案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诡异。“东西在这。说说活儿。”
那人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似乎很满意洛伦的直接。他放下小刀和木头，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一股劣质烟草和隔夜酒气混杂的味道扑面而来：“杰克，叫我杰克就行。我是中间人，跑腿的。”他粗糙的手指点了点羊皮卷，“委托嘛，简单。有位…嗯，体面的少爷，”他撇撇嘴，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蔑，“从维纳斯城来的，家里有点底子，搞点…古物研究什么的。前阵子不知天高地厚，带着两个同样不顶事的仆人，想进下面那地方开开眼。”
杰克朝着地下城入口的方向努了努嘴，一脸“你懂的”表情。“结果嘛，屁滚尿流地跑出来了，丢盔弃甲。人倒是囫囵个儿，就是吓破了胆，东西也丢在里头了。”
洛伦面无表情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丢的不是普通玩意儿，”杰克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是他们家传的宝贝，一个…嗯…祖传的护身符匣子。据说是他太奶奶那辈传下来的，里面装着些老旧的家族信物，不值几个钱，但对他们家意义非凡。少爷吓破了胆，自己是不敢再下去了，可又非要拿回来，不然没法跟家里交代。这才托人找路子，找到了我，又找到了你这种…专业人士。”
“位置？”洛伦问，言简意赅。
“少爷说，他们就在入口下去不远，第一层靠东边那片废弃的矮人储藏室附近遇上了点‘小麻烦’，”杰克做了个夸张的、表示惊吓的表情，“慌不择路跑出来的时候，那匣子估计就掉在储藏室外面那条窄道的石头缝里了。地图我找人画了个草图，标记了大概位置。”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普通的纸张，推到洛伦面前。
洛伦展开草图。线条粗糙，但入口、主干道、以及那个标记着“东储藏室”的区域还算清晰。确实不远，属于地下城最表层、理论上相对安全的地带。
“守卫队现在管得严，单枪匹马很难进去，”杰克搓了搓粗糙的手指，补充道，“不过嘛，少爷家底厚，不在乎钱。预付金你也拿到了，事成之后，还有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一个相当可观的金额。“只要东西拿回来，死活不论…呃，我是说，匣子拿回来就行。”他意识到口误，嘿嘿干笑了两声。
洛伦的目光扫过那张简陋的地图，又落回杰克那张市侩的脸上。一个不懂行的富家公子，为了个可能一文不值的家传破盒子，宁愿花大价钱请人下去冒险。这理由听起来荒谬，却又在情理之中。羊皮卷的诡异蜡印也有了合理解释——大概是那少爷家某种故弄玄虚的家徽。
“报酬预付一半，”洛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事成，付清。”
“规矩我懂！”杰克立刻点头，从桌下摸出一个小巧但沉甸甸的皮口袋，推到洛伦面前，钱币在里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剩下的一半，等你带着匣子出来，老地方找我。”他指的是这张酒桌。
洛伦掂了掂钱袋的重量，指尖在粗糙的皮面上摩挲了一下，确认无误。他收起钱袋和地图，将那张带着诡异蜡印的羊皮卷也推回给杰克。
“成了？”杰克咧嘴笑着，重新拿起他的小刀和木头块。
洛伦没回答，只是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酒馆里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杰克头顶那盏油腻的烛灯。他最后瞥了一眼这个精明的中间人，目光扫过那些沉睡的酒客和空荡荡的桌椅。
“守卫队，”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杰克削木头的手顿了一下，“是尽职的把门狗，还是别的？”
杰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随即又堆起市侩的笑：“嗨，拿钱办事的守卫罢了，只要按规矩交钱登记，不惹事，他们才懒得管你下去干什么。”他含糊地摆摆手，“放心，少爷那边都打点好了，登记费也替你交了，报个假名就行。”
洛伦不再多言，转身离开酒馆。门外，冷木镇上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主街的人声鼎沸。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小镇边缘，那巨大铁栅栏门的方向。空气里仿佛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铁腥和地底深处的凉气。草图上的标记点似乎近在咫尺，但那道厚重的铁门和守卫森严的入口，此刻却像一道冰冷的闸口。
洛伦掂了掂怀里沉甸甸的钱袋，那张简陋地图的位置在脑子里清晰得如同刚用刀刻过。一个被吓破胆的少爷，一个可能躺在石头缝里落灰的破匣子，一笔丰厚到有些傻气的报酬。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像是闻到麦酒里掺了蜜糖。传家宝？但愿那少爷的祖宗没在里面塞满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