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紫苏草的嫩叶上凝成剔透的水珠，被初升的太阳一照，像是撒了一小把碎钻。安娜贝尔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拂去叶片上过重的露水，免得压弯了娇嫩的茎秆。清晨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药草的清香，沁人心脾。她直起腰，轻轻捶了捶有些发酸的背，目光习惯性地掠过教堂低矮的石墙，望向远处地下城入口的方向。巨大的铁栅栏门在晨光中沉默着，守卫的身影如同小小的黑点。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和过去的每一个早晨没什么不同。
洛伦先生现在在做什么呢？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跳进脑海，比露珠滑落叶片还要自然。那个沉默的身影在记忆里异常清晰：利落的动作，眉骨上那道浅浅的新伤，还有递过那个热腾腾、奢侈得不像话的白面包时，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仿佛那枚磨损的神圣德涅尔银币只是随手丢出的一颗石子。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好像还能感觉到昨天沾上的面包屑。脸微微有些发热。
她连忙甩甩头，像要甩掉沾在修女服上的草籽。想这些做什么？她对自己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片紫苏叶。他只是一个接了任务、很快就会离开的佣兵，和那些偶尔出现在“石炉酒馆”，眼神锐利、行囊里藏着刀剑的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冷木镇的阳光、药圃的清香、教堂悠扬的钟声，这才是她熟悉且安宁的世界。她只需要操心好眼前这几畦需要分株的薰衣草，还有玛莎嬷嬷交代的，中午前要磨好的那罐金盏菊药粉。
“安娜贝尔！” 玛莎嬷嬷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教堂后门传来，“别光顾着你的宝贝草药了！快来帮我看看，这炉子是不是又犯脾气了？今天的苹果派要是再烤糊了，老巴顿他们准保又要笑话我！”
安娜贝尔应了一声，脸上浮起轻松的笑意。嬷嬷什么都好，就是跟那口老烤炉八字不合。她快步走进教堂温暖的侧厅，浓郁香甜的烤苹果和肉桂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驱散了清晨那点微凉的思绪。炉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照着玛莎嬷嬷微红的脸颊和沾着面粉的围裙，暖融融的，充满了令人安心的烟火气。安娜贝尔熟练地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炉膛里的木炭。“嬷嬷，您又塞太多柴了，底下的炭还没烧透呢。” 她声音轻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哎呀，还不是想着让大家吃上热乎的！” 玛莎嬷嬷用围裙擦着手，看着安娜贝尔三两下就理顺了炉火，满意地点头，“还是你手巧。对了，早上听守卫队换岗的汤姆闲聊，说昨天又来了个新面孔的佣兵登记要下去。” 嬷嬷一边揉着另一块面团，一边随口说着，语气里带着点对那些“要钱不要命”的人的习以为常。
安娜贝尔拨弄火钳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炉火的热气烘着她的脸颊。“嗯…好像是吧。” 她含糊地应道，目光专注地盯着炉膛里明灭的炭火，仿佛那跳跃的火苗需要她全部的注意力。心跳却悄悄快了一拍，像被炉火的热气烫了一下。她努力把那个“新面孔”和洛伦先生利落的身影分开，却又忍不住去想：他此刻是不是已经站在那道森严的铁门前了？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还是那样看不出情绪的平静吗？
“唉，这些人啊，” 玛莎嬷嬷叹了口气，把面团擀开，发出沉闷的声响，“为了那些地底下的石头和破烂，命都不要了似的。” 嬷嬷的语气充满属于旁观者的感慨。
安娜贝尔没接话。她只是看着炉火，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几年前倒塌的围墙，弥漫的尘土和血腥味，货车上冰冷刺骨的恐惧，还有那个挡在她身前、沉默却像石头一样可靠的身影。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恐早已被时间抚平，沉淀在心底，变成了更深的敬畏——对地下城，也对那些敢于一次次踏入其中的人。洛伦先生……他一定很厉害吧？她默默地想，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能把所有麻烦都解决掉的人。
“嬷嬷，” 她深吸一口气，让香甜的苹果气息充满胸腔，试图驱散心底那点莫名的、沉甸甸的东西，“派快好了吧？我闻到糖浆焦化的香味了。” 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
“哦！对对对！” 玛莎嬷嬷的注意力果然被拉了回来，手忙脚乱地去拿隔热布，“快帮我看看边儿焦了没！”
安娜贝尔凑近烤炉的观察口，暖烘烘的甜香扑面而来，金黄色的派皮边缘正滋着细小的油泡，一切看起来都恰到好处。食物的温暖气息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她心里那点褶皱。她把烤好的苹果派小心地端出来，金灿灿、热腾腾，散发着诱人的甜蜜。教堂侧厅里充满了令人愉悦的甜香。
“真香啊，嬷嬷。” 安娜贝尔由衷地赞叹，把派放在木桌上晾着，小心地避开滚烫的边缘。她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准备擦拭旁边木架上的灰尘。阳光透过高窗，在光洁的木头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安宁而美好，充满了日常的踏实感。她仔细地擦拭着木头纹理，感受着指尖下光滑温润的触感。
只是一个偶然间认识的人罢了。她再次对自己强调，目光落在自己干净的手指上。昨天沾上的泥土和面包屑早已洗净。可当她想起那个沉默递来面包的身影，还有他离开时大步流星、毫不拖泥带水的姿态，心底某个角落，却悄然滋生出一丝陌生的暖意，像这透过高窗洒下的阳光，安静地落在木架上。这感觉让她有点困惑，又有点……说不出的安心。她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擦拭着，试图把这缕思绪也像灰尘一样拂去。
玛莎嬷嬷的苹果派在冷木镇教堂的午餐桌上总是不出意外地大受欢迎。老巴顿他们几个守卫队的老面孔，一边大口吃着滚烫香甜的派，一边喝着浓麦酒，嗓门洪亮地讲着些镇上的趣闻，间或夹杂着对地下城守卫工作的抱怨。安娜贝尔安静地在一旁收拾着杯盘，暖烘烘的甜香和喧闹的人声像一层柔软的毯子包裹着她，暂时驱散了心头那点莫名的沉郁。
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药圃。安娜贝尔戴上宽边的草帽，蹲在需要分株的薰衣草丛边。泥土的湿润气息和薰衣草特有的、略带清苦的芬芳钻进鼻腔，让她纷乱的思绪逐渐沉淀下来。她小心地用铲子松动板结的泥土，将过于拥挤的植株分开，手指沾满了深褐色的泥痕。工作让人心静。她专注地挖着、分着，把多余的思绪也像杂草一样拔除。洛伦先生此刻应该已经进入地下城了吧？她脑海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刻被手上需要小心处理的、纠缠在一起的根须取代了。他是经验丰富的佣兵，那地方对他来说，大概就像……就像她去镇子东头的老磨坊取面粉一样平常？她试图说服自己，但心底深处那点微弱的担忧，像刚移栽的小苗，风一吹就轻轻摇晃。
“嘿！安娜贝尔！”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轻快的调子从矮墙外传来。安娜贝尔抬起头，抹了把额角的细汗，看到艾米莉——隔壁铁匠老约翰的女儿，正扒着石墙，探出半个身子，红扑扑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艾米莉比安娜贝尔小一岁，性格活泼得像只山雀，是安娜贝尔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同龄人。
“怎么了，艾米莉？” 安娜贝尔放下小铲子，站起身。
“守卫队刚才换岗，我听汤姆他们几个在那儿嚼舌根呢！” 艾米莉的眼睛亮晶晶的，分享八卦让她格外来劲，“说今天上午登记进去那个高个子佣兵，脸挺冷的那个，你记得不？昨天好像在酒馆门口见过？他出来了！”
安娜贝尔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捏紧了沾满泥土的手指。“……出来了？” 这么快？地下城……不是应该很危险吗？她记得小时候听过的那些可怕传说，还有几年前那场真实的灾难。
“对呀！就刚才没多久！” 艾米莉用力点头，辫子也跟着晃，“汤姆说他出来的时候，脚步快得很，看着没事人一样，就是衣服好像蹭了点灰。” 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努力回忆着听到的细节，“他们还说，那人手里好像拿着个东西，用脏布随便裹着，不知道是啥。啧啧，真是厉害，这么快就完事了？感觉比老约翰打把菜刀还快！”
安娜贝尔的呼吸微微屏住。成功了？这么顺利？那个沉默利落的身影，似乎真的把地下城当成了邻居家的后院。她下意识地看向“石炉酒馆”的方向，虽然隔着院墙和房屋什么也看不见。他拿到雇主想要的东西了吗？现在……是不是正在交接任务？
“谁知道呢，” 安娜贝尔含糊地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平常的好奇，“佣兵做事总是很快的吧。”
“也是。” 艾米莉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了，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哎，安娜贝尔，别弄你的草药啦！老约翰新打了一批带花纹的铜发卡，可漂亮了！偷偷给你留了个最精巧的，别告诉别人！跟我去看看？” 她热情地邀请，脸上是少女分享秘密的期待。
安娜贝尔看着艾米莉充满期待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手和只完成了一半的薰衣草分株。阳光晒得后背暖洋洋的，艾米莉口中的漂亮发卡似乎带着少女间分享秘密的诱人光泽。她犹豫了一下。
“我……” 她张了张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酒馆的方向。洛伦先生现在，是不是已经拿到了报酬？然后呢？他会像来时一样，毫不留恋地立刻离开冷木镇吗？还是……会再停留一下？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她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安娜贝尔？” 艾米莉疑惑地又叫了她一声。
“啊，好！” 安娜贝尔猛地回神，脸上有些发烫，赶紧弯腰拿起小铲子，“等等我，艾米莉，我把这几株种好，洗个手就来！” 她语速快了些，蹲下身飞快地处理起剩下的薰衣草，动作比平时急躁了一点，泥土溅到了深色的修女服下摆上。她心里有点乱，像被小猫抓乱的线团。那个沉默利落的身影，他完成任务的速度快得让人有点……措手不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