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炉酒馆”下午的光线依旧昏沉，混杂着劣质麦酒、汗水和烟草的陈腐气息。洛伦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高大的身影立刻吸引了角落里几道或明或暗的视线。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最里面那张光线最暗的桌子。
杰克已经等在那里了，油腻的头发贴在额角，手里依旧把玩着那把削木头的小刀。看到洛伦进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精光，小刀“啪”地一声按在油腻的桌面上。
“嘿！够快啊！”杰克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热情，身体前倾，目光却像钩子一样，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洛伦随意夹在腋下、用一块沾着不明污渍的粗布裹着的扁平物件。“东西…到手了？”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洛伦没说话，拉开椅子坐下，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将那个用粗布包裹的扁平木盒随手丢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丢开一块碍事的石头。但是指尖拂过粗糙布料的瞬间，他脑子里突兀地闪过清晨阳光下，那双沾着新鲜泥土、小心翼翼拨弄紫苏草叶的手。那专注的神情，和眼前这堆急于交易的贪婪面孔，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他想。
杰克迫不及待地伸手去够。他的手刚碰到那粗糙的布料，酒馆通往后面杂物间的侧门就被猛地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几乎是跌撞着冲了出来，脚步虚浮，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过度兴奋和残余惊惧的潮红。
他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明显价值不菲、但此刻沾满了酒馆灰尘和可疑污渍的丝绒外套，领口的花边皱巴巴的。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卷发，此刻也散乱了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他的眼睛很大，此刻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桌上那个裹着粗布的盒子，呼吸急促。
“我的…我的匣子！”他声音尖细，带着点变调，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真的…真的拿回来了？！”他踉跄着冲到桌边，一把推开碍事的杰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洛伦，像是要把他脸上每一道疤痕都刻下来。“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下面！下面那些东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嘴唇哆嗦着，“那些…那些石像鬼！还有那些会动的藤蔓！它们…它们差点就……”
杰克在旁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试图打断这位少爷语无伦次的控诉：“咳，洛伦先生，这位就是…呃…委托的雇主，格瑞斯少爷。”
洛伦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位惊魂未定、显然被地下城第一层那些最低级陷阱和幻象吓得屁滚尿流的公子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骨那道浅浅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清晰了些。地下城入口东区那片废弃储藏室确实有点小麻烦——几处年久失修、被活化地衣覆盖的捕兽夹，几丛被地脉能量影响、会无风自动的、带有微弱麻痹效果的棘刺藤。对不懂行又惊慌失措的人来说，足以制造出“石像鬼”和“食人藤”的恐怖幻觉。但对他而言，不过是多绕两步路，用剑鞘精准地敲掉几个卡榫，避开几片棘刺区域罢了。衣服上蹭的那点灰，还是因为在一个狭窄的石缝里掏这破盒子时蹭的。
“东西。”洛伦言简意赅，下巴朝桌上的布包点了点，打断了格瑞斯少爷对“恐怖经历”的追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瞬间让激动的少爷噎住了。
格瑞斯猛地回神，注意力重新回到那个沾着污渍的布包上。他像是怕脏似的，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布包的边缘，屏住呼吸，一点点地掀开那层粗糙的布料。
一个扁平的、约莫成人巴掌大的木匣子露了出来。材质是某种深色的硬木，边缘镶嵌着早已失去光泽的、可能是黄铜的金属片，盒盖上雕刻着繁复但磨损严重的藤蔓花纹，缝隙里填满了深色的泥土和苔藓碎屑。整个匣子看起来陈旧、肮脏，毫不起眼，甚至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地底深处的霉味和土腥气。
然而，格瑞斯少爷的眼睛却瞬间亮得惊人，脸上的潮红更加鲜艳，呼吸再次急促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用指尖拂去盒盖边缘的一点泥污，露出了下面一个极其模糊、几乎难以辨认的家族徽记刻痕——一只展翅的渡鸦。
“是它！真的是它！先祖的护佑！母亲的信物！”他激动得声音发颤，几乎要落下泪来，把那个脏兮兮的匣子紧紧捂在胸口，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完全不顾它蹭脏了他昂贵的丝绒外套。“太感谢了！太感谢了！你不知道这对我…对我们家族意味着什么！”他语无伦次地对着洛伦连连道谢，又转向杰克，“杰克！报酬！快！双倍！不！再加三成！这位勇士值得！”
杰克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搓着手，连声应道：“是是是！格瑞斯少爷慷慨！洛伦先生本事大！”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比之前那个更加鼓胀的皮钱袋，沉甸甸地推到洛伦面前，分量十足。“洛伦先生，您点点？格瑞斯少爷说了，加三成！绝对亏待不了您！”
洛伦看都没看激动得快要晕过去的少爷，伸手拿起那个鼓胀的钱袋。粗糙的皮面，沉甸甸的分量，里面德涅尔碰撞的沉闷声响清晰可闻。他指尖掂了掂，感受着那份实实在在的重量，然后利落地将它塞进了自己怀里，紧贴着之前那份预付金和那张旧赎罪卷。钱袋沉甸甸的质感，让他忽然觉得，早上那枚花出去的神圣德涅尔银币，似乎也没那么可惜了。
交易完成。干净利落。他没有再看一眼那个抱着破木匣子如获至宝的少爷，也没理会杰克那张堆满笑容的脸。高大的身影从椅子上站起，动作干脆，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吹动了桌上残留的面包屑。
“走了。” 他丢下两个字，算是告别，转身朝着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去。背影挺拔，步伐沉稳，腰间被粗布包裹的长剑轮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像一头完成了狩猎、准备离开的孤狼。酒馆里浑浊的空气和喧嚣的人声，在他身后自动分开一道缝隙，又在他离开后迅速合拢。
推开酒馆沉重的木门，下午略显刺眼的阳光让洛伦微微眯了下眼。喧嚣被暂时隔绝在身后，怀里钱袋沉的触感带来一种熟悉的踏实。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掠过喧闹的主街、新砌的石屋屋顶，最终落向教堂的方向。尖顶在阳光下闪着光，教堂后那片低矮的石墙隐约可见。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蹲在墙边的药圃里。距离很远，只能看清一个深色的轮廓，和一顶宽边的草帽。她似乎正低头专注地摆弄着什么，动作小心而稳定。阳光勾勒出她微微弓起的、单薄的背脊线条。
洛伦的脚步在酒馆门口的台阶上顿了一下。清晨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沾着泥土的纤细手指，小心翼翼拂去紫苏草叶上露珠的样子；捧着那个奢侈的白面包时，脸颊微红、眼底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暖意的样子；还有昨天在主街，她努力压下紧张，条理清晰地帮他挑选补给品的认真模样。
那份安静，那份专注，和这酒馆里弥漫的贪婪、恐惧、以及格瑞斯少爷那夸张的激动截然不同。像一块被溪水冲刷得温润的卵石，沉在喧嚣的河床底部。
他收回目光，眉骨那道疤痕在阳光下显得很淡。怀里的金币沉甸甸地坠着，那是他熟悉的、赖以生存的重量。他迈开脚步，走下台阶，汇入主街的人流。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街对面那家飘着诱人麦香的面包房。橱窗里，金黄酥脆的白面包整齐地排列着。
‘传家宝？’ 他心底无声地嗤笑一声，为自己刚才那瞬间的走神。那少爷宝贝的破匣子，大概还没这新鲜出炉的面包值钱。可那修女接过面包时，指尖小心翼翼避开他掌心的样子，还有那沾着面包屑、微微发亮的嘴角……倒是比这沉甸甸的钱袋更清晰地印在脑子里。
这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他甩甩头，像要甩掉沾在剑鞘上的露水，大步流星地朝着“石炉酒馆”斜对面、挂着“马掌与缰绳”招牌的简陋马厩走去。该给老伙计加点好料了，顺便看看有没有顺路的商队可以搭个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