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钟声敲响了晚祷的序曲,悠扬回荡在渐沉的暮色里。格瑞斯少爷终于将那个被他视若性命的旧木匣子,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圣坛旁侧那个存放旧经卷的小石龛深处。安娜贝尔用一把沉重的黄铜钥匙锁好石龛门,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将钥匙郑重地交给格瑞斯。少爷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却又立刻紧张地四下张望,仿佛暗处随时会跳出觊觎者。
“勇士!您看!这里安全了吧?”他转向倚在廊柱阴影里的洛伦,寻求确认。
洛伦抱着手臂,目光平静地扫过锁好的石龛,掠过格瑞斯紧张的脸,最后落在正将备用钥匙收进围裙口袋的安娜贝尔身上。她微微低着头,侧脸在圣坛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发间那点温润的孔雀石绿光在烛火跳跃中若隐若现。
“锁很结实。”洛伦说道,“只要没人从里面把它撬开。”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石龛本身。
格瑞斯似乎没听出话里的意思,只用力点头:“对对对!结实!结实就好!”但随即又苦着脸,“可是勇士,您今晚…您今晚能不能也住在教堂附近?旅店离这里还有段路,夜里黑漆漆的,我总觉得……”
玛莎嬷嬷抱着几支新蜡烛走来,闻言无奈道:“少爷,教堂后院倒是有两间旧厢房,原是给苦修士暂住的,收拾一下也能住人。只是简陋得很,怕委屈了您。”她看向洛伦,“洛伦先生若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有地方住就行!离我的匣子近点就好!”格瑞斯抢着回答,又殷切地望着洛伦,“勇士,您看呢?”
洛伦的视线从安娜贝尔身上移开,看向玛莎嬷嬷:“麻烦嬷嬷了。我住哪里都可以。”他顿了顿,目光又扫过安娜贝尔,“有劳。”
“那好,安娜贝尔,你带格瑞斯少爷去东边那间稍大些的,我收拾西边那间给洛伦先生。”玛莎嬷嬷利落地安排,“安娜贝尔,顺便帮洛伦先生也拿套干净的旧被褥过去,库房里有。再烧壶热水送过去。”
“好的,嬷嬷。”安娜贝尔轻声应下。
夜色如墨,渐渐浸透了冷木镇。教堂后院沉浸在一种与白日不同的静谧里,只有虫鸣和远处镇子偶尔传来的犬吠。月光如水银泻地,流淌在青石板小径和几畦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植物上。安娜贝尔一手提着一个装着温水的陶壶,一手抱着厚厚一叠洗得发白但散发着干净皂角香气的旧被褥,脚步轻快地走向西侧那间低矮的石砌厢房。窗棂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门虚掩着。
她轻轻敲了敲门。“洛伦先生?热水和被褥拿来了。”
“请进。”里面传来洛伦低沉而清晰的声音。
安娜贝尔推门进去。房间确实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木桌和一把椅子。洛伦正坐在桌旁,就着油灯的光,用一块磨刀石慢条斯理地打磨他那柄长剑的刃口。剑身反射着冷冽而流畅的寒光,与他沉静专注的神情相得益彰。听到她进来,他停下动作,抬眼看向她。昏黄的灯光柔和了他眉骨那道疤痕的冷硬感。
“放桌上就好,谢谢。”他说道,语气平和,目光落在她抱着的厚被褥上,“被子很厚。”
“嗯,夜里可能会凉。”安娜贝尔将陶壶放在桌上,又把厚实的被褥小心地放在光秃秃的木板床上,尽量铺平整。房间里弥漫着金属、皮革和磨刀石粉尘混合的、属于佣兵的独特气息,并不难闻,只是与教堂里惯常的香烛和药草气息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粗粝的力量感。她放好被褥,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他手中的长剑上,那流畅的线条和森然的冷光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感。
“你的伤……还好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了出来,目光关切地落在他眉骨那道浅浅的疤痕上。他衣服上沾的灰让她莫名在意。
洛伦似乎没料到她会再次问起这个,手指在磨刀石上顿了一下。他抬眼,昏黄的灯光下,少女清澈的眼眸里带着毫不作伪的关切,没有惧怕,只有纯粹的询问。他眉骨那道疤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了些。
“擦了点墙灰,没受伤。”他言简意赅,但声音比平时似乎柔和了一丝,甚至带着点自嘲,“那少爷动静太大,自己撞出来的麻烦,倒把我衬得像英雄了。”他难得地解释了几句,还带上了点评价,像是在宽慰她的担忧,也像是觉得那场景有些荒谬。
安娜贝尔被他语气里那点难得的揶揄逗得唇角弯起,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格瑞斯少爷确实……很紧张他的匣子。下午他抱着匣子来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她想起那情景,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不过,那匣子看起来真的很旧了,里面装的……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她有些好奇,毕竟洛伦刚把它从地下城带出来。
洛伦拿起软布擦拭剑身,动作稳定而精准。“一个旧盒子,刻着是家徽之类的,里面大概装着几缕褪色的头发,或者几张发黄的信纸。”他语气平淡,像是在描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旧物,“值钱的不是东西本身,是它代表的意义。对有些人来说,意义比命重。”他擦完剑,将剑插回粗布剑鞘,动作利落,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站起身,走到床边,手指拂过那叠厚实柔软的旧被褥,触感干净温暖。“对佣兵来说,报酬才是意义。”他补充了一句,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但目光扫过她时,似乎又没那么冷硬。
安娜贝尔看着他高大的身影站在简陋的床边,手指抚摸着干净的被褥,心里某个角落莫名地软了一下。她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这里…还需要什么吗?嬷嬷说夜里如果冷……”
“够了。”洛伦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很笃定,“这里很好,很安静。”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回她脸上,补充了一句,“比维纳斯城的酒馆安静一百倍,也比野外的破庙暖和一百倍。”这句直白的比较带着一种近乎坦诚的意味。
安娜贝尔被他逗得笑意更深了些,眼里的光在油灯下亮晶晶的。“教堂晚上确实很安静,只有风声和虫鸣。你要是睡不着,可以听听。”她顿了顿,想起什么,“对了,桌上是薰衣草干花包,塞在枕头下,安神的。是我自己晒的。”她指了指桌上一个小小的、用粗麻布缝制的香包。
洛伦的目光落在那个不起眼的小香包上,又抬眼看了看她。昏黄的灯光下,少女白皙的脸颊带着柔和的光晕,发间的孔雀石在阴影里闪着温润的光。“谢谢。”他低声道,这次声音里的柔和清晰可辨。
“晚安,洛伦先生。”安娜贝尔屈膝行了个简礼,退后一步准备离开。
“晚安,安娜贝尔。”洛伦颔首回应,叫了她的名字。
安娜贝尔的心轻轻一跳,这个名字从他低沉的声音里念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她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门板隔绝了室内的灯光,也隔绝了那个沉默却似乎并不冰冷的身影。她站在月光下的小院里,深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带着泥土和药草清香的空气。心口那点莫名的、沉甸甸的东西,早已随着刚才那几句简短的对话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盈的暖意。她摸了摸发间那枚冰凉的孔雀石发卡,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干净被褥的触感,脚步轻快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门内,洛伦吹熄了油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窄小的窗户流淌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银霜。他走到床边,拿起那个小小的薰衣草香包,凑到鼻端闻了闻。一股清幽、略带清苦的干燥花香弥漫开来,带着阳光和泥土的记忆。他将香包塞到枕头下,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枕下传来若有若无的香气,身下的被褥厚实柔软,散发着皂角的干净气息。窗外是寂静的庭院,远处隐约传来教堂晚祷结束后的余韵。没有维纳斯城下城区彻夜的嘈杂,没有劣质酒精和汗臭的混合气味,没有荒野里刺骨的寒风和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只有纯粹的、沉静的夜,和枕畔那缕安神的清香。
他闭上眼。黑暗中,闪过少女在圣坛烛光下白皙的侧脸,她发间那点温润的绿光,她问起他伤势时眼底的关切,她听到他评价少爷时露出的浅笑,还有她轻声说“薰衣草安神”时那认真柔和的神情。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安宁感,像这沉静的夜色和枕下的花香,悄然包裹了他,沉重疲惫的身体仿佛也在这安宁中缓缓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