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被迅速堆积的铅灰色云层吞噬，空气变得粘稠闷热，沉甸甸地压在教堂后院的每一片叶子上。安娜贝尔正将上午采摘的薰衣草花穗仔细摊开在药圃旁通风的竹匾上，指尖萦绕着清苦的香气。忽然，一阵带着泥土腥气的凉风卷过庭院，几滴冰冷的水珠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她手背上。
“呀！”她轻呼一声，抬头望去。密集的雨点正噼里啪啦地从天空坠落，越来越急，很快在干燥的石板地上晕开深色的斑点，激起细小的尘埃。惨白的电光撕裂天际，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像地底巨兽的低吼。
“下雨了！”安娜贝尔心头一紧，顾不上被雨水打湿的额发，连忙俯身护住竹匾里娇嫩的花穗。雨水来得又快又急，刚刚还散发着清香的薰衣草瞬间被淋湿，深紫色的花瓣在雨水的冲击下显得有些蔫头耷脑。“糟了……”她低语，眉间染上忧虑。刚摘下的花穗最怕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雨，湿气太重，若是不能及时摊开晾干，香气会大打折扣，甚至容易霉变。她匆忙端起沉重的竹匾，想把它移到廊檐下避雨，但雨势太大，几步路间，她的肩头和深色修女服的前襟已经洇湿了一片。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快步从西厢房的方向穿过雨幕，几步便到了她身边。洛伦不知何时出来了，他动作利落地接过安娜贝尔手中沉重的竹匾，稳稳地端住，雨水顺着他挽起袖子的结实小臂流淌下来。“我来。”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沉稳有力。
安娜贝尔愣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谢谢！快，搬到侧廊下面！”她指着不远处教堂主体建筑延伸出的、干燥的廊檐。
洛伦端着竹匾，大步流星地朝侧廊走去。安娜贝尔紧跟在他身后，雨水打湿了她的草帽边缘，水珠沿着发丝滴落。两人一前一后冲进干燥的廊檐下，将竹匾小心地放在避雨的角落。安娜贝尔立刻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被雨水打湿的花穗，小心地将它们重新摊开，动作轻柔而迅速。“希望不会伤到香气……”她低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心疼，“刚摘下来最娇气，沾了这么多雨水，得赶紧晾开才行。这种湿漉漉的天气，最怕发霉了。”她纤细的手指拂过湿漉漉的紫色花瓣。
“哎呀！这鬼天气！”格瑞斯少爷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抱怨从隔壁东厢房门口传来。他也被雨逼了出来，顶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旧斗篷（大概是玛莎嬷嬷找给他的），满脸不耐烦地冲到了廊檐下，抖落着水珠，昂贵的丝绒靴子踩在干燥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烦躁地望了望外面白茫茫的雨幕，眉头拧成了疙瘩：“闷死了！这雨下得一点不痛快！湿哒哒的，黏糊糊的，难受死了！”他扯了扯自己昂贵但显然不透气的丝绒外套领口，“在我们尼斯城，下雨可不是这样！”他提高了音量，语气里带着炫耀，“我们那儿的雨，那才叫一个畅快！从海上来，带着风，哗啦啦地冲刷一切，下完天就晴了，空气里都是海水的味道，清爽得很！哪像这里，闷在罐子里似的，下个雨都这么小家子气，湿是湿了，可还是干得要命！我的嗓子都要冒烟了！”他边说边用手帕使劲扇着风，仿佛这雨后湿重的空气已经干涸得让他无法呼吸。
“尼斯城？”正在附近整理草药的玛莎嬷嬷闻声探出头，惊讶地问，“少爷，您说的是那个海边的、有很多漂亮白房子和大商船的地方？那个……‘海珍珠’？”
格瑞斯立刻挺直腰板，优越感十足：“没错！就是尼斯城！我的家乡！那里的空气才叫空气，湿润、清新，带着大海的活力！哪像这种内陆小镇，一场雨下来，除了让东西发霉，一点用处都没有！干得要命！”他用力挥着手，昂贵的戒指在廊檐昏暗的光线下闪了一下。
安娜贝尔停下了整理花穗的手，抬头看向格瑞斯。她终于明白这位少爷为何总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原来他来自那个被海洋包裹的自由城邦。
“尼斯城靠海，空气自然是湿润些。”约瑟夫神父沉稳的声音从连接教堂主厅的回廊传来。他站在那里，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目光平静地看着抱怨连连的格瑞斯，“冷木镇深居内陆，山风干燥，即便下雨，湿气也沉在地下，浮不到面上来。少爷若觉得干渴，厨房有煮好的甘菊茶，清润生津。”
格瑞斯听到了神父的话，抱怨声小了下去，但脸上依旧带着对气候的不满，嘟囔着：“甘菊茶？哦，好，好的，谢谢神父……这地方……真是哪儿都不对劲……”
洛伦靠在廊柱上，双臂环抱，雨水顺着他额前几缕湿发滴落。他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掠过格瑞斯那身与潮湿闷热天气极不相称的厚重丝绒，最后落在安娜贝尔沾着水珠的侧脸上。她正低头，继续小心地拨弄着那些被雨水打湿的薰衣草，湿漉漉的花穗在她指尖显得格外脆弱。廊檐外的雨声哗哗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植物气息。
安娜贝尔小心地将最后几簇湿漉漉的薰衣草花穗在竹匾上摊开，尽量让它们能接触到廊檐下流动的空气。雨丝被风吹着，斜斜地飘进来，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玛莎嬷嬷从侧厅探出身，手里端着一小簸箕旧面包块。
“安娜贝尔，快把这些分放到门口吸吸潮气！”嬷嬷的声音带着点急迫，显然也担心这湿重的天气让东西发霉。
“好的，嬷嬷。”安娜贝尔接过簸箕，指尖感受到面包块散发的温热和干燥气息。她先走到格瑞斯少爷所在的东厢房门口，将几块面包放在干燥的石阶上。格瑞斯正烦躁地踱步，见状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注意力全在抱怨这“干得要命”的空气上。
安娜贝尔又转身，端着簸箕走向西厢房。洛伦还靠在门框边，目光落在廊檐外密集的雨幕上，似乎在观察雨势。雨水沿着他挽起的袖口边缘滴落。
“洛伦先生，”安娜贝尔轻声招呼，将几块同样焦黄的面包块放在他门口干燥的石阶上，“放在门口吸吸潮气。”
洛伦的目光从雨帘上收回，落在她身上。她的修女服下摆洇湿了一片深色，草帽下的发梢沾着细小的水珠，脸颊因为刚才的忙碌而透着淡淡的红晕，手里还沾着薰衣草茎叶的汁液和泥土。
“嗯。”他应了一声，视线扫过她微湿的衣襟和沾着草屑的手指，“雨大，先顾好那些花。”他的声音在哗哗雨声中显得清晰，语气平稳，带着一种务实的关切——在他看来，比起他门口的潮气，显然她辛苦采摘又被雨淋湿的花穗更需要照料。
“我这就去。”安娜贝尔对他浅浅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却像阴雨天里透出的一小片晴暖。她没再多停留，转身快步走回竹匾旁，继续小心地翻弄着湿漉漉的薰衣草花穗，试图让它们干爽些。
洛伦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侧廊深处，才收回目光。他弯腰捡起一块放在门口的面包干，指尖感受到它粗糙温热的质地和烤制后的焦香。他退回屋内，顺手关上了半扇门，只留下一条缝隙通风。潮湿的空气带着泥土、植物和面包干混合的气息涌入。他重新拿起剑鞘，用软布沿着纹路慢慢擦拭。外面，雨声哗哗作响，格瑞斯少爷的抱怨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教堂主厅隐约传来约瑟夫神父翻阅厚重典籍的、规律而低沉的沙沙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