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的阳光带着水洗过的清澈,斜斜地照进教堂后院,将湿漉漉的青石板映得闪闪发亮。空气中还残留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被雨水激发出的药草清香。安娜贝尔正小心翼翼地将廊檐下竹匾里那些被雨水打湿的薰衣草花穗翻面晾晒,指尖沾染着深紫色的汁液和清苦的香气。
“安娜贝尔!安娜贝尔!”
一个熟悉又充满活力的声音像清脆的铃铛,打破了雨后庭院的宁静。艾米莉像只欢快的小鹿,从教堂侧门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红扑扑的脸蛋上洋溢着兴奋。她今天辫子上系着新的红色丝带,随着她的跑动一甩一甩。
“艾米莉?”安娜贝尔直起身,有些惊讶地看着好友,“你怎么来了?你家商店今天不忙吗?”
“老约翰让我送点修好的东西过来!”艾米莉扬了扬手里一个小巧的铜烛台,底座有些变形的地方已经被重新敲打平整,泛着崭新的光泽。“顺便嘛……”她凑近安娜贝尔,大眼睛忽闪忽闪,带着神秘兮兮的笑意,压低声音,“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从鼓鼓囊囊的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献宝似的捧到安娜贝尔面前。那是一个小巧的、用细细的银色丝线缠绕编织成的指环,样式极其简单朴素,没有任何镶嵌,只在指环表面用极细的錾子刻了一圈非常非常细小的、连绵的波浪纹路。在雨后清新的阳光下,银丝泛着柔和的微光。
“老约翰用边角料打的!他说这点银丝太细,做不了别的,就给我打了这个!”艾米莉得意地晃了晃指环,波浪纹路在光线下若隐若现,“看,像不像海浪?我求了他好久才给我刻上去的!他说这是‘尼斯城的浪花’!”她显然对父亲这个小小的浪漫举动非常满意。
安娜贝尔接过指环,触手微凉。那圈细小的波浪纹路确实需要仔细看才能辨认,带着一种朴拙的可爱。“真精巧,艾米莉。”她由衷地赞叹,指尖摩挲着那细微的起伏,“老约翰的手艺真好。”
“对吧!”艾米莉开心地笑了,迫不及待地把指环套在自己右手的食指上,对着阳光欣赏,“我让他给我戴在食指上的,干活也不碍事!好看吗?”她把手伸到安娜贝尔眼前晃了晃。
“好看。”安娜贝尔笑着点头。艾米莉的快乐总是这么简单而富有感染力。
就在这时,西厢房的门开了。洛伦走了出来。他似乎准备去井边打水清洗一下,手里拿着那个空陶壶。雨后清新的空气让他眉宇间的锐利似乎也柔和了些。他看到廊檐下的安娜贝尔和突然出现的艾米莉,脚步顿了一下。
艾米莉也看到了洛伦,眼睛瞬间睁得更大了。她飞快地缩回戴着新指环的手,藏在身后,脸上兴奋的红晕更深了,还带上了一丝面对陌生人的紧张和好奇,尤其是这个看起来有点“吓人”的佣兵。她下意识地往安娜贝尔身边靠了靠。
“洛伦先生。”安娜贝尔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洛伦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安娜贝尔沾着紫色汁液的手指上,简单地颔首回应:“嗯。”他没有停留,径直朝水井走去,高大的身影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投下清晰的影子。
艾米莉看着洛伦走远去打水,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凑近安娜贝尔,用气声飞快地问:“哎,安娜贝尔,他……他就是那个新来的佣兵?格瑞斯少爷的护卫?看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少女对神秘人物的好奇,“他住在教堂?神父他们……不介意吗?”她显然对佣兵这种职业带着天然的敬畏和一丝距离感。
安娜贝尔看着好友亮晶晶的好奇眼睛,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嗯,是洛伦先生。格瑞斯少爷请他保护……呃,保护他的东西,暂时住在这里。神父和嬷嬷都同意的。”她避开了“护卫”这个词,感觉不太贴切。
“哦……”艾米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又忍不住瞟向井边的洛伦,看着他动作利落地摇动辘轳,“那他……人凶不凶啊?我看他都不怎么说话,脸上还有疤……”她声音压得更低了。
“不凶。”安娜贝尔回答得很肯定,想起他帮忙搬竹匾、提醒她顾好花穗的样子,“他只是……话比较少。”她顿了顿,看着艾米莉依旧好奇又略带紧张的脸,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安抚好友,“其实……洛伦先生人挺好的。”
艾米莉眨眨眼,显然对安娜贝尔这句评价有点意外,还想再问什么。这时,东厢房的门也开了。格瑞斯少爷踱了出来,脸上依旧带着雨后闷热天气带来的烦躁。他一边用手帕扇着风,一边不满地嘟囔:“这雨算是白下了!一点凉快劲儿都没有!闷死了!比我们尼斯城最热的时候还难受!这破地方……”
艾米莉立刻被格瑞斯吸引了注意力,看着他夸张抱怨的样子,忍不住偷偷朝安娜贝尔做了个鬼脸。
安娜贝尔看着艾米莉搞怪的表情,又看看还在抱怨天气的格瑞斯少爷,忍不住也抿唇笑了。雨后湿漉漉的后院,因为艾米莉的到来,仿佛瞬间注入了轻快的活力。她低头继续整理竹匾里的薰衣草,指尖的紫色汁液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好友在身边叽叽喳喳,远处是洛伦打水时辘轳规律的吱呀声。一种属于冷木镇日常的、带着水汽和阳光的安宁,悄然弥漫开来。
阳光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跳跃,蒸腾起氤氲的水汽。安娜贝尔专注地将竹匾里最后几簇薰衣草花穗轻轻拨开,让它们能均匀地沐浴在雨后温煦的光线下。紫苏草特有的清苦气息混合着湿润泥土的味道,萦绕在鼻端。
“所以……他真的只是话少?”艾米莉依旧不死心,凑在安娜贝尔耳边,眼睛还忍不住瞟向井边的洛伦,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少女特有的好奇,“那他吃饭的时候呢?睡觉呢?就……就一直这么……嗯?”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沉默的压迫感。
安娜贝尔被好友的执着逗得有些无奈,刚想开口,格瑞斯少爷那带着海风味儿的抱怨又响了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大了些,显然是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而且!我们尼斯城,就算是热,那也是带着海风的热!海风,懂吗?从深蓝海面上吹过来,带着水汽,吹在脸上是凉的!哪像这里,闷在蒸笼里,喘口气都费劲!连风都是热的!”他用力用手帕扇着风,昂贵的丝绒外套领口被他扯得更开,露出里面同样精致的衬衣。他踱步到廊檐边缘,望着后院那片被雨水浇灌后更显青翠的药圃,眉头紧锁,仿佛那勃勃生机也成了这闷热天气的帮凶。“这种地方,连草都长得这么……这么干巴巴的没精神!”他嫌弃地评价道,完全无视了那些挂着水珠、生机盎然的叶片。
艾米莉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她看看格瑞斯那身与天气格格不入的厚重衣服,又看看他夸张抱怨的样子,眼珠一转,一个带着点促狭的念头冒了出来。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把戴着新银指环的右手举高了些,对着阳光,让那圈细小的波浪纹路反射出一点微光,声音清脆地说:“哎呀,安娜贝尔,你看这‘尼斯城的浪花’,老约翰刻得可像了!他说海边的人最喜欢看浪花了,是不是呀,格瑞斯少爷?”她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天真地看向格瑞斯,仿佛真的在虚心请教。
格瑞斯被打断抱怨,愣了一下,目光落在艾米莉手上那个朴素的小银环上。看到那圈熟悉的波浪纹路,他脸上的烦躁似乎被冲淡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提及家乡的、带着优越感的怀念。
“哼,浪花?”他撇撇嘴,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卖弄,“尼斯城的浪花,那才叫壮观!不是这种……小水沟似的刻痕能比的。”他嫌弃地瞥了一眼艾米莉的指环,但还是忍不住描述起来,“站在白帆港的灯塔下,看那浪头一个接一个打过来,撞在礁石上,轰隆一声,碎成无数雪白的泡沫,那才叫力量!那才叫美!空气里全是咸腥的海风味道……”他微微眯起眼,似乎真的在回忆那壮阔的海景,但随即又被后院闷热的空气拉回现实,脸色又垮了下来,“哪像这里,除了闷热和干草味,什么都没有!”
“哇!白帆港!”艾米莉这次没做鬼脸,反而眼睛亮了起来,带着商人家女儿特有的敏锐兴趣,“我爹老说尼斯城的港口大得不得了,停满了挂着彩旗的大商船!是不是真的呀?运的都是什么好东西?香料?丝绸?还是那些亮闪闪的玻璃器?”她往前凑了半步,脸上是货真价实的好奇,暂时忘记了洛伦带来的紧张感。
格瑞斯被艾米莉亮晶晶的眼神看得一愣,随即优越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仿佛一位真正的议员之子在介绍家乡的荣光:“哼,那是自然!白帆港的码头一眼望不到头!每天进出的商船比你们镇上的人还多!香料?那是最普通的!东方的丝绸像水一样滑,佛鲁尼茨堡的玻璃器皿比水晶还透亮!还有……呃……”他努力回忆着父亲偶尔提及的货物清单,“……新大陆的奇珍异兽,南方的热带硬木!只要你想得到,没有尼斯城买不到的!”他挥着手,仿佛整个港口的财富都在他挥手之间。
“真的呀!”艾米莉惊叹,完全被勾起了兴趣,“那……那运这么多好东西,路上不怕海盗吗?我爹说跑远海可危险了!”
格瑞斯被问住了。他不过是家中一个不受宠的次子,哪里懂这些细节?但被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不能露怯,梗着脖子硬撑道:“当…当然不怕!我们尼斯城的舰队是七海最强的!挂着双头金狮旗的海军战船就在航道巡逻!什么海盗敢靠近?”他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可信,虽然他自己也只远远见过几次港内停泊的军舰。
安娜贝尔看着艾米莉成功用商业话题转移了格瑞斯的注意力,甚至让他暂时忘记了抱怨,不由得松了口气,低头继续轻轻拨弄着薰衣草花穗。阳光透过湿润的空气,照得深紫色的花瓣边缘几乎透明,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香气。
井边,洛伦打满了水,拎着沉甸甸的陶壶直起身。他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平静地扫过廊檐下那幅有些奇特的画面:穿着朴素的商人女儿艾米莉正仰着脸,一脸好奇地听着身着昂贵丝绒的格瑞斯少爷高谈阔论着远方的港口和舰队,而安娜贝尔则安静地蹲在竹匾旁,专注地侍弄着那些紫色的花穗,发间那点温润的孔雀石绿光在阳光下微微一闪。雨后的庭院,湿漉漉的石板,混合着药草香气的空气,还有这带着点笨拙却意外和谐的交谈声。
他收回目光,拎着水壶,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回西厢房。水壶里清亮的水面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映着雨后格外湛蓝的天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