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午后斜阳，也暂时关住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廊道里残留的沉重空气，混杂着旧木和蜡油的气息。安娜贝尔快步穿过安静的侧廊，阳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带。她的视线扫过药圃里那几株病弱的幼苗，让她的眉间染上一抹忧虑。
她直奔教堂后部的小配药室。这里光线稍暗，空气里弥漫着干燥药草的清苦气味。玛莎嬷嬷正俯身在石臼旁，用力研磨着什么，眉头紧锁。
“嬷嬷。”安娜贝尔轻唤一声。
玛莎嬷嬷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显然议事厅的冲击尚未散去。“孩子，都准备好了？”她放下石杵，拿起旁边一块湿布擦了擦手。
“嗯。”安娜贝尔点头，目光落在旁边一个半旧的亚麻布袋上。里面已经放好了她的工具：几把骨质小镊子、薄石片刮刀、几卷干净的粗麻纸和炭笔。她拿起布袋，又从药架上一个敞开的陶罐里，小心地抓了几把深绿色的粉末，用一小块油纸包好，塞进袋子里。“这是您配的‘绿荆粉’，防虫蛇的，我多带些。”
玛莎嬷嬷看着她利落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被忧虑覆盖。她转身从木架上取下两个带软木塞的小陶罐和一个小巧的锡罐。“陶罐装土样和粉末，锡罐密实些，万一要装水样。”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囊，递给安娜贝尔，“这里面是‘清心丸’，感觉头晕气短时含一粒。还有……这瓶‘鹰眼’药水，真遇到什么实在看不清的迷雾，滴一滴抹在眼皮下，能让你视线清晰片刻。省着用，就两滴的量。”
安娜贝尔郑重地接过小皮囊和药水，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鹰眼”药水可不是什么随便能弄到的普通药水，极其难配，平时都锁在柜子深处，非必要绝不动用。这次嬷嬷居然把它都拿出来了。她小心地将它们收进亚麻布袋。
“记住，孩子，”玛莎嬷嬷按住安娜贝尔的手，力道很大，“跟紧洛伦先生。巴尔克和老菲力是山里活地图，但论起应对‘不对劲’，那佣兵比他们强。眼睛放亮些，手稳些，东西拿到就立刻回来，别耽搁！”
“我明白，嬷嬷。”安娜贝尔用力点头，布袋沉甸甸地压在臂弯里，像承载着整个冷木镇的重量。
当她抱着布袋走到药圃旁的小屋前时，洛伦已经等在那里。他没有站在门口，而是背对着小屋，目光投向远处沉默的群山轮廓。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肩背上，勾勒出利落的线条。他脚边放着一个磨损的皮背囊，此刻敞开着，里面东西不多：一卷结实的麻绳、一个装水的皮囊、一个油布包（大概是干粮）、一小盒火绒和燧石，几块磨刀石，还有他那柄用粗布包裹的长剑。他正拿着一块磨石，慢条斯理地蹭着剑柄护手处的金属部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听到脚步声，他停下动作，转过身。他的目光扫过安娜贝尔臂弯里的亚麻布袋，又落在她腰带上挂着的小皮囊。
“装土样的罐子备好了？”他问，声音低沉但清晰。
“嬷嬷给了陶罐和锡罐。”安娜贝尔把布袋口打开一点，露出里面的容器。
洛伦点点头，没再说话，俯身将磨石收好，拿起一块浸了油的软布，开始擦拭剑鞘和剑柄的皮革部分。油布擦过皮革，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股淡淡的油脂和金属混合的气味散开。
安娜贝尔走到药圃角落，蹲下身。夕阳的余晖下，那几株晨露草幼苗边缘的枯黄又深了一分，颜色像陈旧的铁锈。她屏住呼吸，用骨质小镊子极其小心地从一片病叶边缘，夹下一小块已经干枯卷曲的叶尖碎片。它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成齑粉。她将它轻轻放在一张裁好的小块粗麻纸上，仔细包好，收进自己的小皮囊里。指尖触碰到那干枯的碎片，传来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感。
“勇士！洛伦先生！”格瑞斯少爷的声音带着喘息的急迫，从回廊方向传来。他几乎是跑过来的，昂贵的丝绒外套下摆沾上了泥点也浑然不觉，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恐慌和被忽视的愤怒。“您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议事厅里那气氛……简直让人喘不过气！那些人的眼神……像狼！盯着圣坛的方向！还有那些粉末……天知道会不会飘过来！我的匣子！它就在圣坛那里！万一……万一他们绝望之下，起了歹心怎么办？或者那粉末有毒，把圣坛也……”
他冲到洛伦面前，试图去抓他的胳膊：“您得留下来！保护我！还有我的匣子！您收了我的钱！双倍！三倍！您不能……”
洛伦皱了皱眉头，刚想开口。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插了进来。“哎哟，格瑞斯少爷！您怎么跑这儿来了？”艾米莉像只灵巧的雀鸟，从侧廊蹦跳着出现，手里还拿着那个小巧的银丝指环在阳光下把玩。她几步就插到了格瑞斯和洛伦中间，正好挡住了格瑞斯伸出的手。
格瑞斯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弄懵了：“我……我找我的护卫！他不能……”
“护卫？哦！您是说洛伦先生要去办大事呢！”艾米莉睁着圆圆的眼睛，一脸“您不知道吗”的表情，声音清脆响亮，“神父和执政官大人亲自拜托的！关系到我们整个镇子的命根子！”她夸张地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格瑞斯，“您知道吗？山里出大事了！那些宝贝晨露草，一夜之间全枯死了！巴尔克大叔都吓哭了！现在只有洛伦先生和安娜贝尔他们，才能去找到原因，说不定还能救回来一点呢！”
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把格瑞斯往旁边带了两步，远离了洛伦：“您想想，要是晨露草没了，我们镇子可就完了！商队不来，药铺关门，守卫队连止血药都没有……到时候人心惶惶，谁还顾得上什么匣子呀？圣坛都怕没人守了！您现在让洛伦先生留下来守您的匣子，那不是……那不是……”她皱着秀气的小鼻子，努力想词儿，“……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嘛！哦不，是丢了银矿！比银矿还重要！”
格瑞斯被她这一连串的话砸得有点晕，尤其是“整个镇子完了”、“圣坛都没人守”这种字眼，精准地戳中了他最大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口的钥匙，脸色白了白：“真……真有那么严重？”
“当然啦！”艾米莉用力点头，小辫子跟着晃，“您没看议事厅里那些大老爷们的脸色？道尔顿执政官都快把桌子敲穿了！威尔逊会长那脸，比您上次在酒馆喝的那黑麦酒还黑！吓死人了！”她夸张地拍了拍胸口，随即又换上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所以呀，格瑞斯少爷，您听我的！让洛伦先生赶紧去把山里那祸害源头给找出来解决掉，这才是保住您匣子的根本！您想想，等他把山里的事平了，镇子安稳了，大家伙儿都感激他，谁还敢打圣坛的主意？再说了，教堂有神父和嬷嬷呢，还有那么多虔诚的信徒，您的匣子放这儿，比放哪儿都安全！比维纳斯城的金库还安全！”
她连珠炮似的说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格瑞斯，带着一种“我都是为您好”的真诚。
格瑞斯张了张嘴，看看一脸“事态紧急”的艾米莉，又看看旁边沉默擦拭剑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的洛伦，再想想议事厅里那些绝望的眼神和安娜贝尔刚才专注收起的枯叶……似乎……好像……艾米莉说得有那么点道理？他胸中那股因为恐慌而升起的无理取闹劲儿，被艾米莉这通半真半假、连哄带吓的话给泄掉了大半。
“那……那好吧……”格瑞斯的气势彻底弱了下来，他有些不甘心地嘟囔，“那……那你可要快点回来啊，勇士！我的匣子……”
洛伦终于擦完了剑鞘。他直起身，将油布丢回背囊，拿起一个安娜贝尔布袋里的陶罐看了看塞子的松紧，顺手塞进自己背囊侧面的皮套里。背囊搭扣“咔哒”一声合拢。他拎起背囊甩到肩上，动作干脆利落。
“办完事就回。”他回答了格瑞斯，语气平淡，但至少给了个明确的答复。他的目光转向安娜贝尔，在她装好病叶的皮囊上停留了一瞬，“天亮，镇口碰头。”说完，他不再停留，越过还在发愣的格瑞斯和一脸“搞定”表情的艾米莉，大步走向西厢房，背影很快融入了渐深的暮色。
艾米莉对着格瑞斯得意地眨了眨眼，做了个“放心”的口型，又朝安娜贝尔挥了挥戴着银指环的手，蹦跳着跑开了。
安娜贝尔抱着沉甸甸的布袋，看着格瑞斯还有些悻悻然却又无可奈何地走向主厅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她低头抚平布袋口，里面陶罐坚硬的轮廓抵着臂弯。暮色四合，药圃里那几株病苗在阴影中蜷缩着，仿佛正被无形的寒冷侵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