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夜晚很快过去。清晨的冷木镇尚未完全苏醒，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薄雾和炊烟的气息。镇口的石拱门下，石板路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洛伦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早已等在那里。他背着那个磨损的皮背囊，腰间挂着水囊和粗布包裹的长剑，双手抱臂，目光沉静地投向通往西边群山的土路。晨光勾勒着的侧脸轮廓，眉骨那道浅疤显得格外清晰。
安娜贝尔抱着亚麻布袋匆匆赶来，深色的修女服下摆沾着点点新鲜的露水。她的呼吸带着轻微的急促，看到洛伦已经等在晨光里，脚步更快了些。“洛伦先生，早。”她轻声招呼，声音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清晰。
洛伦微微颔首，视线扫过她臂弯里沉甸甸的布袋和她腰间挂着的小皮囊。“嗯。”
几乎在安娜贝尔站定的同时，巴尔克和老菲力也出现在了路口。两位老人步履稳健，显然习惯了山里的作息。巴尔克依旧背着那个边缘沾着泥土的树皮背篓，里面装着绳索、砍刀和一些干粮。老菲力则挎着一把保养良好的猎弓，腰间的箭囊插着几支羽箭，皮带上还别着一把猎刀，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比昨日议事厅里多了几分猎人的警觉。两人都穿着厚实的旧皮袄，脚下是结实的皮靴。
“都齐了？”巴尔克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目光在洛伦和安娜贝尔身上转了一圈。
“走吧。”洛伦言简意赅，率先迈开脚步，踏上了通往山林的土路。
安娜贝尔抱着布袋，快步跟上。巴尔克和老菲力落后半步，一左一右，如同两棵沉默的老树，将两个年轻人护在中间。清晨的寒意和沉甸甸的任务压在心头，队伍里无人说话，只有靴子踏在湿润泥土和碎石上发出的沙沙声。
起初的路还算平坦，沿着一条被踩得发亮的小径蜿蜒向上。路旁偶尔还能看到一些顽强的野草和低矮的灌木，挂着晶莹的露珠。但随着地势渐高，深入山坳，一种异样的寂静便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弥漫开来。
太安静了。没有鸟鸣。没有松鼠在枝头跳跃的悉索声。甚至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变得极其微弱，仿佛连风都刻意避开了这片区域。空气沉滞，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感，吸进肺里，隐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混合着陈年苔藓的冷腥气。
巴尔克和老菲力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老菲力几次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最终只是沉默地摇摇头，示意继续前进。
“这里……往年这时候，山雀吵得人脑仁疼。”巴尔克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指着前方一片稀疏的松林，“现在，死气沉沉。”
安娜贝尔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她紧紧抱着布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路边的植被开始发生变化。原本翠绿的蕨类叶片边缘泛起了不自然的黄褐色，像被劣质的火焰燎过。一些低矮的灌木失去了光泽，叶子蔫蔫地耷拉着，透着一股无精打采的病态。更让人心惊的是，在一些裸露的、颜色偏深褐色的湿润土壤上，她清晰地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灰白色粉末。
她立刻停下脚步，蹲下身。洛伦也几乎同时停下，站在她侧前方一步的位置，手自然地搭在腰间的剑柄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林隙和岩石阴影。
安娜贝尔从布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骨质小镊子和一张裁好的羊皮纸。她用镊子极其轻柔地拨开一点覆盖在粉末上的枯叶，夹起一小撮粉末。它们极其细微，像最细的尘埃，在晨光下泛着毫无生气的灰白。她将它们放在羊皮纸上，仔细包好，标注了位置，收进小皮囊里。接着，她又拿出一个小陶罐，用薄石片刮刀，小心地将粉末下方及周围一小片土壤刮起，装进罐中，塞紧软木塞。
她站起身，指了指旁边一株明显枯萎的蕨类：“巴尔克大叔，老菲力大叔，你们看，和晨露草的症状一样。边缘枯黄，叶片一捻就碎。”
巴尔克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碰了碰那枯黄的叶尖，叶子立刻碎裂开来，簌簌落下。“是……一模一样。”他声音低沉，带着痛惜，“连这‘狼尾蕨’都遭了殃……这东西平时最泼辣了！”
老菲力则走到几步外一块半人高的岩石旁，蹲下仔细查看岩石底部与泥土的缝隙。那里也沉积了一层稍厚的灰**末。“粉末在背阴潮湿处聚集更多。”他沉声道，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像……像霉，但味道不对。”他凑近嗅了嗅，立刻厌恶地别开头。
队伍继续前行，沉默比之前更甚。枯萎的景象越来越触目惊心。大片的植物像是被无形的寒冬瞬间冻结了生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黄色。树干上也开始出现灰白色的斑驳痕迹。那股铁锈混合苔藓的冷腥气越来越浓，钻入鼻腔，带来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转过一个长满乱石的山坡，眼前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低洼地。这里曾经应该是一条小溪流经的浅滩，如今溪水只剩下浑浊的细流，在布满灰白色粉末的河床石缝间艰难流淌。河滩上，几块巨大的、布满苔痕的岩石半埋半露。
“前面不远就是‘鹿饮水’了。”老菲力指着前方被雾气笼罩的山坳方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前天夜里，就在那几块大石头后面，”他指向洼地中央几块叠在一起的巨岩，“我看到那灰白色的光，很淡，像雾气自己会亮，闪了一下就没了。”
洛伦的目光立刻锁定了那几块巨岩。他示意队伍停下，自己则放轻脚步，如同无声的影子般向前探去。他的动作迅捷而谨慎，避开地上明显的粉末沉积区，每一步都踏在相对稳固的石块或硬土上。他很快靠近了岩石群，绕着它们仔细勘察了一圈，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道缝隙和背阴面。
片刻后，他打了个安全的手势。安娜贝尔三人这才快步跟上。
巨岩背阴处，靠近湿润泥土的地方，灰白色粉末的沉积明显比其他地方厚得多，像一层薄薄的霜。空气里的冷腥味也在这里达到了一个顶峰，几乎令人作呕。
安娜贝尔立刻开始工作。她先收集了巨岩背阴处最厚的粉末样本，接着又采集了此处明显病态、叶片已经完全枯死蜷曲的几株水边莎草。当她蹲下身，用小石片刮刀小心翼翼地刮取岩石缝隙里混合着粉末的深色湿泥时，目光突然被旁边岩石底部、紧贴着泥土的一道狭窄缝隙吸引住了。
缝隙深处，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着微弱的光。不是粉末的灰白，而是一种更深的、接近泥土的暗色，但质地似乎不同。
她心中一动，从布袋里拿出另一把更细长的骨质小镊子，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将镊子尖端探入缝隙中。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新生婴儿的肌肤，生怕惊动了什么。镊子尖端传来触碰硬物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夹住，缓缓地、一点点地将那东西从狭窄的缝隙中夹了出来。
那是一小片东西。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边缘粗糙。它的颜色是深沉的、接近泥土的黑褐色，但表面却异常光滑，甚至带着一种类似金属的、极其微弱的冷光。在它光滑的表面上，似乎刻着极其细微的纹路，但太小太模糊了，在晨光下根本无法辨认。
更让安娜贝尔心惊的是，当她的镊子夹住这东西时，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冰冷感顺着骨质镊子传到了她的指尖。不是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仿佛能冻结血液、抽取生机的阴冷感，与她触碰晨露草病叶时的感觉类似，但更凝练、更……邪恶。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和莫名的不适，小心翼翼地将这片冰凉的黑褐色小东西放在一张干净的羊皮纸上，仔细包好，收进了那个装病叶样本的小皮囊最深处。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舐过。
“发现什么了？”巴尔克关切地问。
“一点……奇怪的石头碎片。”安娜贝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她不想在情况未明时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可能是岩石崩解的。”她将包好的样本塞好，站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老菲力所指的、雾气更浓的“鹿饮水”方向。那里，仿佛是整个山林死寂和枯萎的核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