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在低洼地的尽头彻底消失，植被的枯萎程度如同被无形的手瞬间掐断了生机。脚下的泥土被一层均匀的灰白色粉末覆盖，踏上去发出干燥的沙沙声，如同踩在无数细小的骨殖上。空气里的冷腥味变得浓稠粘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陈腐苔藓混合的滞涩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视野所及，一片焦黄死寂。枯死的藤蔓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水分的绳索，紧紧缠绕在同样失去生机的树干上，构成一幅凄厉的抽象画。
“前面就是‘鹿饮水’了。”老菲力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死域中沉睡的什么。他枯瘦的手指指向被几块巨大歪斜岩石环抱的山坳入口。那里的雾气比其他地方更浓，凝滞不动，呈现出一种不透明的、令人不安的灰白色调。“以前是条活水山涧，鹿群常来的。现在……”他没有再说下去。
洛伦走在最前，步伐稳定，靴底在灰白的粉末层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又迅速被空气填补。他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冷静地扫过每一块岩石投下的阴影，每一丛彻底枯死的灌木丛深处，手始终保持着虚搭在腰间剑柄上的姿态。
绕过一块形如扭曲人脸的挡路巨石，景象骤然展露。
“鹿饮水”山涧，彻底死了。这是安娜贝尔看到这一景象时的第一个想法。记忆中淙淙流淌、泛着清冽水光的溪流，只剩下浑浊、粘稠的细流，在灰**末覆盖的、干裂出无数黑色龟裂纹的河床里艰难蠕动。水色灰暗污浊，表面浮着一层油膜般的黯淡光泽，毫无生气。涧边，那些本该吸饱水汽、绿得发亮的苔藓和蕨类，只剩下焦黑蜷曲的残骸，像被地狱之火瞬间燎过。曾经成片如紫色地毯的晨露草生长地，如今只剩下一片片灰烬般的残留物，连一根完整的枯枝都难以寻觅。空气里的腥气在这里达到了顶点，浓烈得化不开，带着一种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腐败感。
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笼罩了一切。连一丝风穿过枯枝的声音都没有。
巴尔克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被扼住的闷响，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涧边一片颜色更深的焦黑区域。那里散落着几团模糊的东西。走近些，才看清是几只小型动物的尸体——一只松鼠蜷缩着，一只林鼠伸着僵直的爪子，还有一只羽毛凌乱的山雀。它们的尸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干瘪状态，皮毛紧紧贴着嶙峋的骨骼，空洞的眼窝绝望地瞪着灰暗的天空，仿佛在某个瞬间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干了所有的血肉和水分，只留下蒙尘的皮毛和枯槁的骨架，成为这片死地的祭品。
安娜贝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胃里翻搅着不适。她的目光投向涧水上游，浑浊细流的源头——一道嵌在湿漉漉黑色山壁上的狭窄岩缝。“污染源，泉眼在那里。”
洛伦的目光锁定了那道如同伤口般的岩缝，下颌线条绷紧，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率先向上游走去，脚步放得更轻，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弦上。巴尔克和老菲力紧随其后，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嶙峋的怪石和枯死扭曲的树丛，猎刀和砍刀都已悄然握在手中。
靠近泉眼岩缝，景象更为触目惊心。浑浊的、如同脓液般的灰白色水流，正从黑黢黢的岩缝深处汩汩渗出，沿着岩石表面缓慢流淌。水流淌过的岩石表面，凝结着厚厚的、类似盐霜的灰白色结晶。这些结晶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哑光，毫无生机。泉眼周围数尺之内，所有的岩石都被这种不祥的结晶覆盖，寸草不生，形成一个死寂的圆圈。
安娜贝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寒意，从亚麻布袋里取出锡罐和陶罐。她先用锡罐小心地倾斜罐口，灌取浑浊的泉水。水面晃动，映出她专注而紧绷的脸庞。接着，她拿起薄石片刮刀，屏住呼吸，极其谨慎地刮取岩石表面凝结最厚的灰白色结晶。刮刀与结晶接触，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如同碾碎薄冰的碎裂声，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她将刮下的结晶仔细装入陶罐。
就在她专注于刮取最后一点结晶，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时——
泉眼附近沉积最厚的灰白色粉末，毫无征兆地开始无风自动。
粉末先是细微地颤抖，如同筛子上的细沙。紧接着，它们打着诡异的旋涡向上卷起，速度极快，瞬间就在安娜贝尔脚边不远处形成了三四个拳头大小、高速旋转的粉尘漩涡！空气被这些漩涡拉扯着，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呜咽声，如同地底传来的呻吟。一股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气息骤然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之前的腐败腥气！
“当心！”老菲力苍老的警告声嘶哑地响起，几乎与洛伦的动作同步。
洛伦的身影如同绷紧的弓弦释放，一步抢到安娜贝尔的侧前方，没有拔剑，而是猛地抬起左臂，将包裹着粗布剑鞘的剑身，如同坚实的盾牌般，狠狠砸向离她最近、也是旋转最猛烈的一个粉尘漩涡！
砰！
一声沉闷的、如同击打实物的撞击声炸开。剑鞘与高速旋转的粉尘团猛烈接触的刹那，灰白色的粉末如同被引爆的烟雾弹，轰然四散飞溅。那股冰冷的气息瞬间变得尖锐而狂暴，如同无数细小的、带着倒钩的冰针，疯狂地试图刺入在场所有人的脑海。眩晕、恶心、以及无数扭曲破碎的幻影——无声的尖啸、濒死的窒息、滑腻冰冷的触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洛伦的身形被这股冲击力撞得猛地一晃，脚下的灰**末被踏出深坑。但他腰背发力，硬生生钉在原地，稳住了重心。同时，剑鞘挥击带起的强劲气流，也如同无形的铁扫帚，将另外几个刚刚成型的漩涡搅散了大半，粉尘四散弥漫。
“退后！”洛伦的声音穿透混乱的精神冲击，低沉短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安娜贝尔被近距离炸开的粉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瞬间涌出。那股尖锐的精神侵蚀让她眼前发黑，无数混乱的幻象在脑中翻腾。但洛伦的声音像一柄冰冷的凿子，瞬间凿开了混乱的冰层。她几乎是本能地抱着怀里宝贵的样本罐，踉跄着向后疾退数步，直到撞到一块冰冷的岩石才停下，剧烈地喘息。
巴尔克和老菲力也反应迅速，紧跟着向后撤开。老菲力紧握着猎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渐渐散落的粉尘，刀尖微微颤抖。巴尔克则脸色煞白，背靠着另一块岩石，大口喘着气。
粉尘缓缓散落，重新覆盖在灰白的地面上。那股冰冷刺骨的精神压迫感如同退潮般减弱，但并未完全消失，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周围。泉眼附近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只有那浑浊的、如同脓液般的水流依旧从岩缝中汩汩渗出，发出单调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洛伦缓缓收回剑鞘，甩了甩沾染的灰**末。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冷峻地扫过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泉眼，扫过那些覆盖着结晶的岩石，最后落在惊魂未定的安娜贝尔身上。她紧紧抱着锡罐和陶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剧烈的喘息而微微起伏。
“拿到了？”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安娜贝尔用力点头，将怀里的罐子抱得更紧，仿佛它们是最后的希望。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和精神冲击的余悸，让她说不出话。
洛伦的目光转向巴尔克和老菲力。两位老人脸上残留着惊惧，但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深的忧虑。
“这里不能久留。”洛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粉尘可能再次聚集。我们需要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检查样本，处理伤口。”他看向巴尔克和老菲力，“附近有没有能避风、远离粉末的岩洞或旧棚子？”
老菲力定了定神，浑浊的眼睛扫视着周围嶙峋的山壁：“有……有！往东边下去半里地，有个老猎人避雨的浅洞，背风，石头多，应该……应该干净些。”
“带路吧。”洛伦的目光再次扫过泉眼和周围那片死寂的灰白，如同将这片死亡之地的景象刻入脑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