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侧厅的炉膛里，火苗舔舐着厚重的铸铁锅底，发出沉闷的滋滋声。锅里炖煮的豆子与咸肉块在浓稠的汤水中翻滚，散发出浓郁的、带着烟火气的食物香气。然而这暖融融的香气，却丝毫驱散不了笼罩在厅内的沉重阴霾。
玛莎嬷嬷站在炉边，手里握着一把长柄木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锅里的食物。她的目光却越过腾腾的热气，失焦地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夕阳的余晖将教堂尖顶染成金红，却照不进她眼底的忧虑。豆子的香气钻入鼻腔，她却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勺子机械地搅动着，思绪早已飞到了那片死寂的山林。安娜贝尔那孩子……洛伦先生……巴尔克和老菲力……他们现在怎么样了？那诡异的粉末……老菲力看到的灰光……她不敢深想，只能用力搅动着锅里的豆子，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都搅碎在沸腾的汤里。锅沿有些焦糊的气味隐隐传来，她竟浑然未觉。
长条木桌旁，格瑞斯少爷坐立不安。他面前的木碗里盛着热腾腾的豆子汤，香气扑鼻，他却毫无食欲。昂贵的丝绒外套袖口被他无意识地揉搓得起了皱。他的目光像受惊的兔子，在紧闭的教堂大门和通往圣坛的回廊之间来回扫视。每一次风吹动窗棂发出轻微的呜咽，都让他惊得差点跳起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厚绒布裹着的方形物件——正是他那把圣坛旁石龛的钥匙。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冰冷的黄铜钥匙齿，嘴里不停地低声嘟囔：“怎么还不回来……天都要黑了……山里那么邪门……我的匣子……圣母玛利亚在上，可千万别出岔子……” 他端起木碗，凑到嘴边，又烦躁地放下，汤汁溅出来几滴，落在光洁的桌面上。
约瑟夫神父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皮质封面已磨损发白的典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书页边缘，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古老的文字上。花白的眉头深深蹙起，眉心刻着忧虑的沟壑。议事厅里众人绝望的眼神，巴尔克描述的枯死景象，玛莎口中那诡异的粉末……如同冰冷的铅块压在他心头。他偶尔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无声的焦虑和沉重的责任。教堂的钟声早已敲过晚祷，此刻的宁静反而更显压抑。
艾米莉坐在靠近厨房门的小板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捻着那个银丝缠绕的“尼斯城浪花”指环。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像大人们那样愁云惨布，而是换上带着少女特有的、混合着担忧和期待的神情。大眼睛时不时瞟向紧闭的大门，又看看愁眉苦脸搅拌豆汤的玛莎嬷嬷，再看看坐立不安的格瑞斯少爷。她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装出的活泼的期冀对玛莎说：“嬷嬷，您别太担心了！洛伦先生那么厉害，安娜贝尔又细心，还有巴尔克大叔他们带路，肯定能找到原因，平平安安回来的！说不定……说不定还能带点救回来的晨露草苗呢？” 她试图用乐观驱散一些沉闷的空气。
玛莎嬷嬷被她的声音拉回神，看着少女亮晶晶的眼睛，勉强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但那笑容转瞬即逝，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她低头看着锅里，这才发现锅沿真的糊了一小片，连忙手忙脚乱地把锅从炉心移开些。她手中的木勺悬在锅沿上方，豆汤浓郁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像堵在胸口。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逐渐暗淡的光带，如同倒计时的沙漏。
沉重的脚步声和模糊的人声终于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回来了！”艾米莉清脆的声音第一个响起，带着刻意拔高的、努力想要打破沉寂的欢快。她从板凳上弹起来，没有像小鹿一样冲出去，而是快步走向门口，小手紧紧攥着那个银丝指环，指关节微微发白。她脸上是强装的镇定和真实的担忧，大眼睛紧紧盯着门缝。
玛莎嬷嬷手里的木勺“哐当”一声掉进锅里，溅起的热汤烫红了她的手背也浑然不觉。她胡乱在围裙上抹了一把，踉跄着跟上艾米莉，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约瑟夫神父合上那本摊开的厚重典籍，沉稳地起身，花白的眉头锁得更紧，步伐虽快却带着一种支撑性的力量。格瑞斯少爷也猛地站了起来，怀里的钥匙包差点脱手，他手忙脚乱地抓住，脸上交织着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目光在圣坛方向和大门之间飞快地扫视。
大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洛伦的身影最先出现，逆着门外渐沉的暮色，像一座刚从风沙中走出的雕像。他肩头、后背甚至发梢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粉尘，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不祥的霜雪。他一手扶在门框上，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似乎卸下了一点无形的重担。
紧接着，安娜贝尔出现在他身侧。她深色的修女服几乎被尘土和同样的灰**末染成了灰褐色，几缕散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亚麻布袋，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紧握而泛白。疲惫和惊悸刻在她脸上，嘴唇干裂起皮，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捕捉到玛莎嬷嬷身影的瞬间，立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在他们身后，巴尔克和老菲力互相支撑着，几乎是拖着脚步挪进门槛。巴尔克脸色灰败，嘴唇干裂，树皮背篓歪歪斜斜地挎着，里面空空如也。老菲力的状况更加骇人——他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巴尔克身上，脸色蜡黄，如同久病之人，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沉重、刺耳的、如同破旧风箱强行拉扯般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他的一条腿明显使不上力，只能在地上拖行，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虚汗。
浓烈的、混合着山林尘土、汗水以及那股令人作呕的冷腥腐败气息，随着他们的涌入，瞬间充斥了整个前厅。
“神父……嬷嬷……”安娜贝尔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长途跋涉的干涩和强忍的哽咽，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布袋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我们……回来了。”
“找到了……源头……”老菲力靠在巴尔克肩上，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微弱而破碎，随即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打断，身体痛苦地佝偻下去。
“天呐！菲力！”玛莎嬷嬷的惊呼带着哭腔，瞬间冲散了所有其他情绪。她踉跄着扑过去，和巴尔克一起扶住摇摇欲坠的老菲力，“快！快扶他坐下！安娜贝尔，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她的目光焦急地在安娜贝尔沾满尘土的修女服上扫视。
“我没事，嬷嬷。”安娜贝尔连忙摇头，声音依旧沙哑，“菲力大叔吸入了太多那种粉末……胸口闷得厉害，路上就喘不上气……”
约瑟夫神父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艾米莉，去把侧厅长椅上的软垫拿过来。格瑞斯少爷，麻烦你帮忙把那边靠墙的矮凳搬过来。”他一边指挥，一边快步上前，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托住老菲力的另一侧，将他小心地搀扶向侧厅的方向。
格瑞斯被神父点到名，愣了一下，脸上那点对匣子的担忧迅速被眼前的景象压下。他放下一直紧抱着的钥匙包，手忙脚乱地去搬那张沉重的矮凳，动作有些笨拙，但很卖力。“来了来了！凳子在这！”他把凳子放到长椅旁，看着老菲力痛苦喘息、蜡黄的脸，忍不住小声问：“他……他不会有事吧？”
艾米莉已经飞快地抱来了软垫，垫在矮凳上。玛莎嬷嬷和神父小心地将老菲力安置坐下。老菲力瘫软在椅子里，头无力地后仰靠着墙壁，双眼紧闭，只剩下胸膛还在费力地、不规则地起伏着，发出那令人揪心的嘶鸣。
“水！快拿干净的水来！”玛莎嬷嬷急声道。
艾米莉立刻转身跑向厨房。
安娜贝尔抱着布袋，看着嬷嬷和神父围着老菲力忙碌，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将沉重的布袋小心地放在腿边，深色的修女服下摆沾满了灰白的粉尘。
洛伦最后一个走进来，反手关上了沉重的教堂大门，隔绝了门外最后一点天光和山林的气息。他放下肩头的背囊，动作依旧干脆，但眉宇间也带着明显的风尘之色。他走到角落的水缸旁，拿起木瓢舀了满满一瓢清水，没有自己喝，而是径直走到安娜贝尔面前，递了过去。
“喝点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在她干裂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
安娜贝尔抬起头，对上他沉静的目光，愣了一下，才接过水瓢。冰凉的清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难以言喻的甘甜和慰藉。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感觉僵硬的身体似乎也随着水流复苏了一些。
格瑞斯的目光在痛苦的老菲力、疲惫的安娜贝尔和沉默的洛伦身上转了一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关切的话，最终却只是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小声嘟囔了一句：“回来就好……都回来了就好……” 他弯腰捡起自己刚才慌乱中丢在地上的钥匙包，紧紧攥在手里，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艾米莉端着水碗跑回来，小心翼翼地喂老菲力喝水。玛莎嬷嬷则开始检查老菲力的状况，约瑟夫神父的目光则落在了安娜贝尔腿边那个沾满尘土的亚麻布袋，以及洛伦放在墙角的背囊上。疲惫、伤痛、未知的样本，还有那股萦绕不散的冰冷腐败气息……他们带回了答案的线索，也带回了更深重的阴霾。教堂的灯火在渐浓的暮色中点亮，映照着每一张写满忧患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