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是粘稠冰冷的沥青,从头顶浇灌而下,凝固了四肢百骸,堵塞了咽喉肺腑,沉重得让人连呼吸都变成一种折磨。这巨大的石砌深坑,便是盛满这绝望沥青的容器。坑壁陡峭高耸,由巨大的、未经打磨的灰黑色条石垒砌而成,表面布满滑腻的青苔和陈年的暗红色污迹,那是无数次清洗也无法抹去的、深入石髓的血腥。向上望去,坑口边缘仿佛遥不可及的天际线,切割着一方狭窄的、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掠过几只黑色的飞鸟,发出不祥的聒噪,旋即消失在视线之外。
坑底,便是人间地狱的具象。
上千名孩童,年龄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可能只有五六岁,像被驱赶进屠宰场的、等待最后注定的羔羊,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他们大多衣衫褴褛,甚至衣不蔽体,破布条下露出嶙峋的肋骨和布满污垢、擦伤的皮肤。长期的饥饿与恐惧早已抽干了他们脸上的血色,只留下蜡黄或青灰的死气。眼神是空洞的,像被挖去了灵魂的玻璃珠;或是充满惊恐,瞳孔紧缩,如同受惊的小兽,在黑暗中徒劳地寻找着并不存在的出路。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浓重的汗臭、排泄物的臊气、伤口溃烂的脓腥,以及脚下新鲜泥土被反复践踏后翻出的、更深层泥土里渗透出来的、那股铁锈般挥之不去的陈腐血腥气。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滞重的瘴气,死死压在每个人的胸腔上。
坑壁顶端,一个佝偻如枯树的身影无声矗立。他披着一件宽大、污秽、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灰袍,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但那双从兜帽阴影下投射出来的浑浊眼眸,却带着秃鹫审视濒死猎物般的冰冷与漠然。那目光扫过坑底攒动的人头,没有丝毫怜悯,只有评估和筛选的残酷计算。
“三日。”沙哑的声音如同钝锈的刀片刮过朽骨,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地刺穿了坑底的嘈杂与呜咽,钻进每一个孩子的耳膜深处,点燃了他们心底最深沉的、冰封的绝望。“活一人。”
这三个字,是判决,是诅咒,是点燃地狱之火的引信。
饥饿,这无形的恶魔,率先发难。它化作无数细小的毒虫,在空瘪的肠胃里疯狂啃噬,发出令人心悸的咕噜声,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也磨灭了最后一点理智。最初的死寂,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被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骤然撕裂!
一个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男孩,不知从哪里发现了一小块沾满泥土、边缘发霉发黑的饼渣。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攥在手心,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就被旁边几个同样饿红了眼的孩子发现了。推搡,撕扯!男孩被猛地推倒在地,手中的饼渣脱手飞出。瞬间,几只沾满污泥、指甲缝里嵌着黑垢的脚,带着野兽般的疯狂踩踏下来!骨头碎裂的闷响、气管被挤压的咯咯声、还有那戛然而止的惨叫,成了这场血腥盛宴的第一个音符。
这,就是信号!
积蓄了三日的恐惧、绝望、以及被逼入绝境的**,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炸!坑底那些散落的、生锈的断匕、磨尖的碎骨、断裂后露出尖锐茬口的木棍、边缘锋利的石块……这些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垃圾,此刻都成了最致命的催命符!被孩子们疯狂地抢夺着,握在手中,成为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野兽般的嘶吼取代了哭泣,骨骼碎裂的闷响成为背景音,濒死的哀嚎和绝望的诅咒交织缠绕,谱写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交响曲!血花,开始在这污秽的坑底绽放。起初是零星几点,溅在泥土上,溅在旁人的脸上、身上。很快,便连成了片,汇聚成溪流。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浸湿了脚下的泥土,变得粘稠而滑腻。
信任?那是比饼渣还要奢侈的东西。背叛,才是这炼狱里的常态。前一秒还因为寒冷或恐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同伴”,下一秒就可能为了一口浑浊的泥水,或者仅仅是对方手中那块看起来更有肉的“盾牌”(那可能是某个倒下孩子的手臂),毫不犹豫地将对方推向迎面挥来的锋利石片。人性最原始的恶,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赤裸裸地上演。
**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女孩,正颤抖着和另一个稍大些的女孩紧紧依偎在相对安全的角落,互相舔舐着手臂上细小的伤口,低声啜泣着,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稍大的女孩从怀里极其小心地掏出了半块被踩扁、沾满泥土的窝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掰下更小的一块,递给年幼的女孩,哑声道:“吃…快吃…”年幼的女孩眼中瞬间爆发出感激的光芒,刚要把那小小的、珍贵的食物塞入口中——**
**噗嗤!**
**一截磨得异常尖锐的兽骨,毫无征兆地从背后贯穿了递窝头女孩的胸膛!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年幼女孩惊愕呆滞的脸,也染红了那半块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窝头。行凶者,竟是她们身后另一个一直沉默寡言、显得同样惊恐的女孩!她眼中闪烁着对食物的疯狂贪婪,猛地抽出兽骨,一把抢过沾满鲜血的窝头,毫不犹豫地塞进自己嘴里,一边疯狂咀嚼,一边警惕地后退,对倒下的“同伴”和呆若木鸡的“朋友”看也不看。背叛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致命。**
银白发丝的女孩(那时她还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无名者”)将自己紧紧缩在一个相对凹陷的坑壁角落阴影里。一头本该引人注目的银白发丝,此刻被污泥、血痂和汗水黏成一绺一绺,贴在额头和脸颊上,遮住了部分面容。但那双眼睛,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透过凌乱发丝的缝隙,冷静得近乎残忍地观察着这片修罗场。她像一块冰冷的岩石,在喧嚣的杀戮风暴中保持着诡异的沉寂。刚才那场发生在眼前的背叛与杀戮,不过是这巨大磨盘里微不足道的一粒血砂。
她还看到:几个年龄稍大、体格也强壮些的男孩临时结成同盟,合力扑倒了一个试图反抗、抢夺他们“地盘”的孩子。他们像饥饿的鬣狗,用石头、木棒,甚至牙齿,疯狂地撕咬着那具还在抽搐的身体,不是为了泄愤,仅仅是为了更快地结束战斗,以及……争抢那具温热的尸体上可能还有价值的部位——一块相对完整的衣物?一根还算结实的腿骨?
银白发丝的女孩动了。她没有像野兽般嘶吼着冲杀,而是利用着混乱。她像一道贴着地面的、无声的阴影,在疯狂挥舞的武器缝隙间游走。她利用倒下或正在倒下的尸体作为掩体,利用他人制造的杀戮漩涡作为掩护。她手中紧紧握着一片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碎陶片——那是她在混乱初起时,用尽力气从坑壁边缘一块松动的石缝里抠出来的。这简陋的武器,此刻已染上了三次温热的血。
第一次,是一个比她高半个头的男孩,双眼赤红地扑向她藏身的角落,试图抢夺她身下相对干燥的一小块地方。她在他扑来的瞬间矮身滑步,陶片精准地划过他毫无防备的脚筋。男孩惨叫着倒地,随即被混乱的人潮淹没。第二次,是一个手持尖锐木棍的女孩,在追杀另一个孩子时,无意中闯入了她的“安全区”。银白发丝的女孩没有犹豫,从侧面猛地撞出,陶片狠狠刺入了女孩的侧腰。女孩的惨呼被周围的喧嚣吞没。第三次,则是一个试图从背后偷袭她、抢夺她陶片的瘦小身影。她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矮身旋踢,在对方失去平衡的瞬间,陶片划过他的脖颈。
每一次挥动这简陋的凶器,每一次感受那温热的液体喷溅在手上、脸上,银白发丝的女孩都觉得心底深处某些柔软的东西,被硬生生剥离了一小块。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坚硬的、只为生存而存在的本能。
然而,炼狱的残酷永无止境。就在她刚刚解决掉第三个威胁,身体因紧绷和疲惫而微微放松的刹那——
砰!
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砸在她的后心偏下的位置!剧痛瞬间炸开,伴随着一声粗野的狞笑:“碍眼的小杂种,滚开!这地方是老子的了!”
一个比她壮硕几乎一倍的男孩,不知何时摸到了她身后,手中一根碗口粗、带着尖锐木刺的断棍,正是凶器!巨大的冲击力让银白发丝的女孩眼前一黑,整个人被砸得向前扑飞出去,口中涌上一股腥甜。她重重摔在冰冷的、沾满粘稠血浆的泥地上。
死亡的冰冷触感似乎已经扼住了她的喉咙。但就在脊椎深处被重击的位置,一股奇异的、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温热感,毫无征兆地扩散开来!这股暖流所过之处,那几乎让她窒息的剧痛竟奇迹般地消减了部分,仿佛某种沉睡的力量被这致命一击强行唤醒了一丝。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痛苦。在扑倒的瞬间,在身体接触到冰冷泥泞之前,银白发丝的女孩眼中凶光暴射!她借着前扑的势头,身体不可思议地强行扭转,握着陶片的手如同毒蛇反噬,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向上扎去!
“嗷——!!!”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惨叫都要凄厉的痛嚎响起!那锋利的陶片,深深刺入了壮硕男孩毫无防备、正欲踩下的脚踝骨缝之中!鲜血如注喷涌!男孩庞大的身躯瞬间失去平衡,剧痛让他像被砍倒的巨树般轰然倒地。
银白发丝的女孩甚至来不及看对方一眼,就借着反作用力,不顾一切地翻滚着,再次将自己投入那片能带来些许安全感的、更深的阴影角落。她蜷缩着,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部的剧痛,但脊椎深处那股奇异的温热,仍在顽强地对抗着伤痛。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尝到了自己血液的咸腥,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亢奋。
三日,如同在血池中浸泡了三个世纪,终于将尽。
巨大的深坑,早已不复原貌。它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血肉磨盘。尸体层层叠叠,堆积成令人作呕的小丘,扭曲的四肢、破碎的头颅、空洞的眼窝,构成了地狱最直观的壁画。暗红色的血水在坑底的洼陷处汇集成潭,粘稠得如同浆糊,深的地方甚至没过了脚踝。浓烈到化不开的腥臭味冲天而起,引来坑口盘旋不去的、更多更大的黑色食腐飞鸟,发出贪婪的鸣叫。原本上千的孩童,如今只剩下十几个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身影,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尸山血海的缝隙间,用最后残存的本能互相撕咬。每一次攻击都迟缓而沉重,每一次倒下都可能再也爬不起来。
银白发丝的女孩的左臂无力地低垂着,那是被一根带刺的木棒砸中的结果,骨头可能裂了。身上的衣物几乎成了浸透鲜血的碎布条,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有的深可见骨,有的皮肉翻卷。失血和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然而,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像两块永不融化的寒冰。她利用一具相对完整的、仰面朝天的尸体作为掩体,屏住呼吸,看着最后的两个幸存者——两个同样伤痕累累、却依然强壮凶悍的男孩,在进行着最后的、如同野兽般的搏杀。
他们像两头发疯的公牛,用头撞,用牙咬,用指甲抠挖对方的眼睛,用断掉的骨头茬子互相捅刺。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肉体碰撞声,每一次撕咬都带下一块皮肉。血沫从他们口中喷出,嘶吼声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喘息。最终,其中一个男孩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半截断裂的骨刺狠狠捅进了对手的腹部。被刺中的男孩发出绝望的嗬嗬声,眼中凶光不减反增,在倒下的瞬间,猛地张开染满鲜血的嘴,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一口死死咬住了对手的喉咙!
“呃——!”
胜利者脸上的狰狞瞬间凝固,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恐。他徒劳地用手去掰对方的下颌,但那双牙齿如同铁钳,深深嵌入了他的气管。鲜血从咬合处狂涌而出,堵住了他的呼吸。他发出古怪的、如同溺水般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和被他捅穿腹部的对手一起,像两株纠缠在一起的血腥藤蔓,轰然倒在了血泊之中。
深坑里,只剩下一种声音——死寂。连食腐鸟的鸣叫都仿佛被这浓重的血腥和死意所震慑,暂时噤声。
银白发丝的女孩缓缓地,从冰冷的尸体掩体后站了起来。
脚下是粘稠得几乎拔不起脚的血泊,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叽”声。四周是层层叠叠的残肢断臂,是死不瞑目、空洞望着灰暗天空的头颅。她手中握着的,早已不是那片碎陶片,而是一把不知从哪个死者手中夺来、如今已经卷刃崩口的断剑。剑身被厚厚的血垢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她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那是体力透支和伤痛带来的生理反应。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尸山血海之巅的、染血的标枪。银白色的发丝被凝固的污血黏连在脸颊和脖颈上,仿佛一种残酷的纹身。那双曾因饥饿而显得过大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死寂。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可能存在的微光,彻底湮灭。仿佛灵魂深处最后一点柔软的烛火,也在无休止的杀戮和背叛中,被冰冷的绝望彻底浇熄、冻僵。剩下的,只有一片荒芜的、麻木的冰原。善?那是早已被撕碎、被践踏、被证明是催命符的幻梦。在这里,只有心狠手辣,只有冷酷无情,才是活下去的唯一法则。
一个佝偻的灰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落在她面前,没有激起一丝尘埃。枯骨老人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这片由他亲手缔造的、惨烈到极致的修罗场。残肢、断臂、凝固的血泊、堆积如山的尸骸……这一切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引不起他眼中丝毫波澜。最终,那冰冷的目光定格在银白发丝女孩的脸上,聚焦在她那双死寂、空洞、再无一丝生气的眸子上。
枯槁如树皮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岩石开裂般的满意痕迹。他伸出一只枯瘦如鸟爪、皮肤紧贴着骨头、泛着不健康青灰色的手,冰冷而强硬地抬起了女孩的下巴,强迫她空洞的视线对上自己浑浊的双眼。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女孩没有任何反抗,甚至没有一丝挣扎的意图。她的身体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任由那冰冷的枯爪摆弄,眼神依旧空茫地看着眼前的“造物主”,如同在看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心狠手辣,”枯骨老人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砂纸在粗糙的石面上反复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不适的刮擦感,“是块好料。”
他收回枯爪,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对某种材料的评估意味。
“赐名……”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一个合适的标签,又像是在品味某种讽刺,“林清梦。”
“随老夫来。”
宽大的、污秽的灰袍袖口猛地一挥。一股无形却强大的力量瞬间卷住了女孩的身体,将她从脚下粘稠的血泊和堆积的尸体中剥离。下一刻,天旋地转,炼狱般的深坑在视野中急速缩小、远去,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绝望的哀嚎,也被呼啸的风声暂时隔绝。只留下那巨大的、浸透鲜血的深坑,如同大地上一道永不愈合的狰狞伤疤,无声地诉说着“千存其一”的残酷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