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崖底,千仞绝壁之下,终年不见天日。此地灵气稀薄得近乎于无,唯有蚀骨的阴寒与沉沉的死寂永恒盘踞。枯骨长老的洞府便凿刻在这绝壁深处,与其说是洞府,不如说是一座活埋的石墓。厚重的玄铁门扉隔绝了内外世界,门上蚀刻着早已黯淡的古老符文,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微弱波动。门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千百年,弥漫着岩石深处渗出的、带着铁锈味的土腥气,以及一种陈腐、刺鼻的药味,这气味浓得化不开,丝丝缕缕钻入肺腑,冰冷又粘腻。
洞府空旷而简陋,四壁皆是嶙峋的、未经打磨的黑色岩石,触手冰寒刺骨。一张粗糙的石床占据了角落,上面仅铺着一层薄薄的、辨不出原色的兽皮。一张同样简陋的石桌歪斜地立在中央,桌面坑洼不平,刻着些意义不明的划痕。角落里,散落着一些不知名兽类的惨白碎骨,还有几块闪烁着黯淡幽光的奇异矿物,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在洞府深处唯一的光源下,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
那光源来自石壁高处嵌着的一盏幽绿骨灯。灯体本身似由某种大型生物的脊椎骨雕琢而成,内里燃烧着一簇豆大的、永不熄灭的碧绿火焰。光线惨淡、摇曳不定,将洞府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病态的、仿佛来自幽冥的绿芒之中。人影在这光线下移动,如同鬼魅。
枯骨长老将林清梦像丢弃一件破布包裹般,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骨骼与岩石碰撞的闷响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他浑浊的、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眸子毫无情感地扫过地上蜷缩的身影,随即抛下两件东西。
一本薄册,封面漆黑如墨,以某种暗红色的颜料勾勒出一个狰狞咆哮的鬼头,獠牙毕现,双眼是两个血红的旋涡,仿佛要将人的魂魄吸入。册名《玄阴引气诀》几个字,带着一种邪异的锋芒,刺痛人的眼球。
另一件,则是一把乌黑无光的匕首。匕首入手极沉,非金非石,触感冰凉,如同握着一块寒冰。刃身狭窄,线条简洁到近乎残忍,只在幽绿的骨灯下,才偶尔流转过一抹深沉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幽蓝,那是浸透了无数亡魂的煞气凝而不散。
“想活,学它。想死,门外便是万魔窟。”枯骨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砾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砭骨的寒意,毫无起伏,更无丝毫怜悯。他那浑浊的双眼紧盯着林清梦,眼神里只有审视,如同屠夫在掂量待宰牲畜的斤两,“老夫门下,不留废物。证明你的价值。”
话语落下,枯骨的身影便已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洞府更深处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那冰冷的命令和更刺骨的寒意,在空旷的石室里回荡。
林清梦伏在冰冷的地上,脸颊贴着粗糙的石面,那寒意似乎要钻进她的骨髓。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任何安慰,只有这绝对的命令和生存的残酷选择。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胃,身上新旧叠加的伤痕在阴冷中隐隐作痛。她挣扎着撑起身体,沉默地、几乎是匍匐着,将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薄册和那把冰冷的匕首拾起。
她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蜷缩到石床最阴暗的角落,紧靠着冰冷的石壁,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借着那盏幽绿骨灯投下的、微弱而摇曳的惨淡光芒,她艰难地翻开册页。册页泛黄,边缘卷曲破损,上面的图文扭曲怪异,如同活物般在视线中蠕动,辨认起来异常费力。每一个陌生的符文都像是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神。饥肠辘辘带来的眩晕感,伤口火辣辣的疼痛,还有血狱中那炼狱般的记忆——背叛、撕咬、挣扎求生、目睹死亡——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啃噬着她的意识。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软弱?在血狱,那是即刻死亡的催命符!在这里,在这枯骨的洞府,显然亦是如此。她必须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不知在黑暗中煎熬了多久,第一次任务降临。
枯骨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石室中央,依旧无声无息。他抛来两件东西:一块边缘染着深褐色污渍的木制令牌,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杂”字;还有一张绘制在兽皮上的简陋地图。
“杂役管事赵三,私通外敌。清理掉。”枯骨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捏死一只蚂蚁,“手脚干净些。处理不好,你便是下一个赵三。” 他甚至没有多看林清梦一眼,交代完毕,身形再次隐没于黑暗。
赵三?这个名字在记忆深处翻腾了一下。林清梦想起来了,那个在血狱里曾与她隔着一道栅栏,眼神绝望又带着一丝疯狂的少年。他比她更早被带出来,似乎是因为某种特殊的手艺?原来他没能忍受住这里的绝望,选择了逃跑……叛徒?
根据地图的指引,林清梦在阴暗潮湿、岔路如迷宫般的矿洞深处,一个堆满废弃矿石的死角,找到了他。少年蜷缩在角落里,浑身沾满泥污,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的、走投无路的幼兽。
当林清梦的身影出现在微弱的光线中时,少年猛地抬起头。最初是惊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那惊愕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所取代。他认出了她!
“不……不要!清梦!是你?不……求求你!放过我!” 少年语无伦次,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撕裂变调,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岩壁上,“我们一起活下来的!记得吗?在血狱……我们一起熬过来的!求求你……看在……看在……” 他涕泪横流,眼中满是哀求,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林清梦握匕的手异常稳定,如同磐石。她的眼神,比这矿洞最深处的岩壁还要冰冷坚硬。血狱?那地方只有你死我活的生存法则,何曾有过“一起活下来”的情谊?那不过是绝望中的短暂抱团取暖,脆弱得不堪一击。背叛者的面孔——那个在最后关头将她推向噬人藤蔓的“同伴”——清晰地闪过脑海,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没有犹豫,一丝也没有。
就在少年因极度的恐惧而崩溃,猛地转身试图从她身侧缝隙中挤出逃命的刹那,林清梦动了。动作快如鬼魅,又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乌黑的匕首无声无息地刺出,带着一股冰冷的决绝,精准无比地没入少年单薄的后心!
“呃……”
一声短促而沉闷的痛哼。少年狂奔的动作骤然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一小截幽蓝刃尖。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满了林清梦的手背、衣袖,甚至有几滴温热地溅落在她冰冷麻木的脸颊上。
少年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的光彩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他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缓缓地、沉重地向前扑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那双眼睛依旧圆睁着,瞳孔已经扩散,里面凝固着浓得化不开的惊愕、不甘和……深入骨髓的怨恨,死死地“钉”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林清梦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黏腻温热的血液顺着刃槽流淌,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她扯过少年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角,机械地、用力地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一下,又一下,直到乌黑的刃身重新变得幽暗冰冷,不反一丝光亮。
做完这一切,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才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她猛地弯腰,一手扶住冰冷湿滑的洞壁,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烧般的酸水不断上涌,呛得她眼泪直流。每一次痉挛般的干呕,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主动地、冷酷地终结一个“同类”的生命。那温热血腥的气息,仿佛烙印般刻入了她的感官。
任务完成得“干净”。没有多余的痕迹,没有惊动任何人。当林清梦将那块染血的令牌交还给枯骨时,后者浑浊的目光只是在那暗褐色的污渍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灰尘。
“尚可。” 干涩的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听不出任何情绪,没有赞赏,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纯粹而冰冷的评估,如同在评价一件工具是否合格。
短暂的“尚可”之后,是更残酷的试炼。任务陡然升级。
这一次,是参与“清扫”一个被指控“包庇叛徒”的凡俗村庄。林清梦被指派跟随枯骨一脉的几名资深弟子一同前往。
当他们驾驭着阴风抵达时,村庄还沉浸在一片黄昏的宁静祥和之中。低矮的土坯房错落有致,屋顶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饭菜的香气。远处田野金黄,近处鸡犬相闻,一派与世无争的田园景象。
然而,魔修的降临,瞬间将这宁静撕扯得粉碎,化作最恐怖的噩梦。带队的那位枯瘦如柴、眼神阴鸷的师兄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狂笑,猛地挥动手中的一杆漆黑魔幡!霎时间,浓稠如墨的黑气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席卷而出,带着令人作呕的腐朽和死亡气息,瞬间笼罩了大半个村庄。
黑气所过之处,正在田间劳作、在村口闲聊、在家中忙碌的村民们,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他们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迅速失去光泽,变得灰败枯槁,血肉精华连同生命气息被那魔幡贪婪地吞噬。成片的人影无声无息地倒下,化作一具具枯槁的干尸,维持着生前的姿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
宁静被彻底打破!女人的凄厉哭喊、孩童撕心裂肺的尖叫、老人绝望无助的哀嚎,瞬间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死亡交响曲,在黄昏的暮色中疯狂回荡,刺破云霄,又迅速被更浓重的血腥和绝望所淹没。火光开始零星窜起,浓烟滚滚。
“去!那边地窖里还藏着几只老鼠,你去处理干净!” 带队师兄用魔幡指向一间冒着浓烟的土屋,对着林清梦阴冷地命令道,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快意,“别让长老失望,也别让我觉得……枯骨长老收了个连凡人都下不了手的废物点心。”
地窖入口被杂物掩盖着,弥漫着浓重的烟味。林清梦掀开沉重的木板,一股浓烈的霉味、尘土味和恐惧的气息扑面而来。微弱的光线从入口斜射下去,照亮了蜷缩在角落里的三个身影——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和一个看起来比林清梦还要小上两三岁的男孩。
老夫妇衣衫褴褛,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沟壑。看到林清梦这个手持染血匕首、面无表情的“煞星”下来,他们浑浊的老眼中瞬间涌出浑浊的泪水,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老妇人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老翁则猛地拉着老伴,一起朝着林清梦的方向“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额头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仙长饶命!仙长饶命啊!” 老翁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们只是……只是种地的老实人……求求您,放过我们吧!孩子……孩子还小,他什么都不懂!求求您开恩啊……” 老妇人只是紧紧抱着怀中瑟瑟发抖的男孩,泣不成声。
那男孩被老妇人紧紧搂在怀里,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抬起头,一双清澈的、尚未被尘世完全污染的眼睛,充满了纯粹的小兽般的恐惧,直直地望向林清梦。那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对死亡的巨大不解和本能的害怕,干净得让林清梦握匕的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眼前的景象,与血狱中为了争夺一口食物、一块干燥之地而爆发的血腥杀戮诡异地重叠,却又截然不同。这里没有生存资源的争夺,没有你死我活的必然。只有无辜者绝望的哀求,只有纯粹的、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小生命。一丝微弱的、几乎被磨灭殆尽的犹豫,如同冰层下微弱的水流,试图在她心底涌起。
就在这一丝犹豫刚刚升起的瞬间,带队师兄那阴冷得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和嘲弄,清晰地自地窖口传来,如同冰锥刺入她的耳膜:
“怎么?枯骨长老的亲传弟子,连几个手无寸铁的凡人都下不了手?还是说……你也想当叛徒?!”
“叛徒”二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猛地刺入林清梦的脊椎!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直冲天灵盖!枯骨那双浑浊、审视、毫无感情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那句冰冷的“不留废物”如同重锤敲在心上。血狱中那些因为一丝软弱或迟疑而瞬间毙命的“同伴”面孔,闪电般掠过脑海。
不能犹豫!一丝犹豫都不能有!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所有的波动、所有的温度都已消失殆尽,只剩下血狱深处淬炼出的、比万载玄冰更坚硬的冷酷。那双眸子,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倒映不出任何光亮。
“噗嗤!”
乌黑的匕首划破沉闷污浊的空气,带着刺耳的破风声。老夫妇那撕心裂肺的哀求声戛然而止。两道温热的血线几乎同时从他们的脖颈处喷溅而出,染红了地窖斑驳的土墙和堆积的杂物。两具苍老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
最后,她的目光转向那个吓傻了的男孩。男孩似乎连哭都忘记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出一个浑身浴血、眼神空洞、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少女身影——那是林清梦自己。
没有任何言语。
林清梦向前一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乌黑的匕首,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精准地刺入了男孩单薄瘦小的胸膛。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和骨骼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地窖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男孩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最后的光彩迅速熄灭。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是张了张嘴,便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软软地倒了下去,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小小的身躯蜷成一团,像一只被碾死的虫子,无声无息。
地窖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寂。
屠杀结束。曾经宁静的村庄彻底沦为焦土。残垣断壁间烟火未熄,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路上、院中、田埂旁,姿态扭曲,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与绝望。几只幸存的野狗在远处徘徊,发出低低的、畏惧的呜咽。
归途,阴风呼啸。林清梦沉默地跟在队伍最后,与那些谈笑风生、甚至回味着刚才杀戮快感的师兄们格格不入。她的手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小男孩温热的血液,那触感异常清晰,如同烙印。她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在路旁一块粗糙尖锐的岩石上反复摩擦着双手,皮肉被砂砾磨破,渗出细密的血珠,混合着干涸的血污,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然而,无论她如何用力擦拭,那种温热粘腻的触感,却仿佛渗入了骨髓,萦绕不去,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这感觉比血狱中的任何一次杀戮都更让她难以承受。
回到断魂崖底的洞府,枯骨依旧坐在阴影深处,如同一尊石雕。听完带队师兄简略的汇报(自然隐去了他逼迫林清梦的细节,只强调她的“果断”),他那浑浊得如同泥潭的目光缓缓扫过林清梦身上沾染着大片暗褐色污渍的衣襟,最终落在她那双因过度擦拭而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手上。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枯骨干瘪的嘴唇翕动,再次吐出那两个字,冰冷、清晰,如同判词:
“废物。”
林清梦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仿佛被这两个字冻结在原地。她低垂着头,长长的、沾着血污和尘土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庞,看不清表情。
心底深处,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残存的温热和挣扎,随着“废物”这两个冰冷的字眼,如同投入极寒冰渊的火星,瞬间熄灭,彻底冻结、凝固。心软即是罪过,怜悯即是死亡。这冰冷残酷的世界,容不下丝毫的软弱与温情。手中这把冰冷、沉重、沾染着无辜者鲜血的乌黑匕首,此刻,成为了她唯一能感受到的、也是唯一能依靠的“真实”。
杀途已启,再无回头路。枯骨磨刀,磨的不仅是刃,更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