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琴键上的寂静海
>班主任总夸林默是“最安静的学生”。
>他永远挺直脊背坐在第一排,眼镜片反着光,像座沉默的雕像。
>直到值日那晚,我听见废弃音乐教室飘出琴声。
>月光下,林默的指尖在琴键上翻滚,像压抑多年的海啸终于找到裂缝。
>“我爸说,只有考上医学院的手才干净。”他苦笑着藏起磨破的指尖。
>家长会那天,林父的咆哮盖过琴音:“弹琴能当饭吃吗?”
>林默转学后,我收到一张乐谱。
>背面铅笔字洇开了:“救救我。”
>——而快递单的寄件人地址,赫然印着某医学院教务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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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日生的黄昏,总被一种寂寥拉得很长。扫帚划过空荡的水磨石地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像时间本身在磨损。空气里浮动着深秋特有的凉意,混杂着窗外日渐凋零的桂花那点残存的、甜得发苦的香气。夕阳的余烬透过西侧高大的窗户泼进来,把走廊染成一片陈旧的金红,灰尘在其间沉沉浮浮。
走到东侧走廊尽头时,我顿住了。那声音,起初微弱得如同幻觉,丝丝缕缕,固执地钻进耳朵。
琴声。
不是音乐课用的那架新钢琴清亮规整的调子。这声音从废弃的老音乐教室门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喑哑,滞涩,带着某种年深日久的、木质腔体特有的呜咽感。几个音符磕磕绊绊,甚至有些刺耳的走调,像跋涉在泥泞里的脚步。可紧接着,一段旋律猛地挣扎出来,湍急、汹涌,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力量,在空荡的走廊里冲撞回荡,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跳。
是那架被遗忘在角落、蒙尘多年的旧钢琴。有人……在弹它?
班主任在班会上夸赞林默时,说他“安静得让人安心”,像一座“沉静的灯塔”。此刻,那座“灯塔”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无声碎裂。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像被那无形的琴音牵引着,一点点挪到那扇油漆斑驳的旧木门前。门并未关严,留着一道幽暗的缝隙。我凑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月光不知何时已悄然取代了夕阳,银白清冷的光瀑,穿过高高的、积满灰尘的窗户,斜斜地倾泻而下,恰好笼罩住钢琴和钢琴前的人。
林默。
他挺直的、永远像标尺般精准的脊背此刻微微前倾,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平日里总是规规矩矩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细边眼镜,被随意地搁在磨损得发亮的黑漆琴盖上,反射着一点清冷的幽光。他侧对着门缝,大半张脸浸在朦胧的月色里,平日里的那种近乎刻板的平静荡然无存。额发被薄汗濡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虚空,又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某个遥远而灼烫的焦点。那双永远藏在书本后、握着笔或翻动书页的手,此刻在黑白琴键上翻滚、跳跃、捶打、抚摸……十指灵动得近乎痉挛,时而如狂风骤雨般急促地倾泻出成串的音符,时而又在某个低沉的键上深深按下,拖曳出沉重悠长的叹息。
指腹下的琴键仿佛不是木头与象牙,而是滚烫的烙铁,或是汹涌咆哮的海水。他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火焰包裹着,燃烧着,平日里那层沉默寡言、波澜不惊的硬壳,被这月光下的琴声彻底熔穿,暴露出内里压抑到极致的、滚烫而痛苦的灵魂。
琴声在他一个骤然拔高的、带着金属撕裂感的强音后戛然而止。余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嗡嗡震颤,如同受伤的蜂群。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垮塌下去,剧烈地起伏着,像刚刚挣脱了千斤重负,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汗水沿着他清瘦的颊边滑落,砸在沉默的琴键上。
他慢慢抬起双手,摊开在眼前那片清冷的月光里。指关节泛着用力过度的红,指尖,尤其是指腹,好几处磨破了皮,露出底下颜色略深的嫩肉,有的甚至结着薄薄的血痂,在月光下清晰得刺眼。
“我爸说,”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哑干涩,打破了死寂,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对着空气里尚未散尽的音符碎片,“只有考上医学院的手,才是干净的,有用的手。”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试图藏起那些碍眼的伤痕,“弹琴……弄脏了。”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门缝外狭小的视野里,只有林默微微颤抖、试图藏起伤痕的手,和他脸上那抹被月光照得惨白的、绝望的苦笑。那句“弄脏了”轻飘飘落下,却像一块沉重的冰,砸在我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冷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后退去。脚下的水磨石地面冰凉刺骨。退到足够远,远到那扇门缝里的月光和身影都模糊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光晕时,我才猛地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逃离那条被月光和琴声浸透的走廊。身后,死一般的寂静重新合拢,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宣泄,从未发生。
日子被无形的手推搡着向前。教室里的空气依旧被公式、单词和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填满。林默依旧坐在第一排,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株被强行固定了姿态的植物。眼镜片依旧忠实地反着光,将他眼底可能残留的波澜彻底隔绝。那晚月光下燃烧的灵魂,仿佛被彻底封存,不留一丝痕迹。只有偶尔,在他极其疲惫地抬手扶眼镜时,我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左手的指尖——那里似乎新添了一道极细小的、尚未完全愈合的划痕,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我课桌抽屉的深处,一本原本用来涂鸦的速写本,不知不觉间被另一种形象占据。不再是窗外的树影或无聊的涂鸦,而是无数个侧影:低垂的、专注的、线条紧绷的下颌;微蹙的眉头下,被长长睫毛覆盖住情绪的眼睛;还有那些手,握着笔的、撑着额头的、翻动书页的……更多是想象中在琴键上翻飞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按碎那片虚幻的黑白世界。画得最多也最用心的一张,是那晚月光勾勒出的剪影,只有轮廓和指间流淌的韵律感。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午后,悄悄将这张画对折,又对折,趁着林默去办公室交作业的空隙,飞快地塞进了他摊开在课桌上的物理习题册里。薄薄的一张纸,夹在厚重的书页间,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我的心跳得像要挣脱胸膛,做贼似的溜回座位,不敢再朝那个方向看一眼。
家长会那天,天气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学校上空,空气滞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教室里挤满了焦灼或殷切的家长,嗡嗡的交谈声混合着窗外闷闷的雷声,酝酿着一场风暴。
我正帮班主任整理成绩单,忽然听到走廊那头隐隐传来熟悉的旋律。是那晚的曲子!但此刻的琴声,全然失去了月光下的孤绝与爆发力,变得异常滞重、缓慢,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泥沼里艰难地拔出,带着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放下手中的纸页,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出教室,朝着老音乐教室的方向狂奔。
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阴翳天光吝啬地透入,勾勒出钢琴和林默僵直的背影。他坐在琴凳上,背对着门口,双手沉重地放在琴键上,却没有再弹下去,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陈暮云老师站在钢琴旁,一手轻轻搭在林默紧绷的肩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痛惜。而林默的父亲,那个身材高大、面色总是严肃得如同铁板的中年男人,像一尊骤然降临的怒目金刚,堵在门口,宽阔的背脊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投下浓重的阴影。
“林默!”林父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劈碎了死寂的琴音残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几步跨到钢琴前,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林默。我躲在门外,心脏被那吼声攥得生疼。“你躲在这里弄这些没用的东西?!家长会都开始了!你对得起谁?!”
他猛地伸出手,目标却不是林默,而是粗暴地抓向琴盖上摊开的一叠手写乐谱——那些蜿蜒的、充满生命力的音符线条。纸张被揉捏发出刺耳的嘶啦声,眼看就要被撕碎。
“别动!”一直沉默的林默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那声音里混杂着绝望和一种走投无路的凶狠。他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试图护住那些纸页。
混乱中,不知是谁的手肘重重撞在了低音区的琴键上。
“哐——!!!”
一声巨大、沉闷、极其不和谐的噪音,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猛地从那架老旧的钢琴胸腔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带着金属断裂般的尖锐尾音,在空旷的教室里疯狂撞击、回荡,震得人头皮发麻,心胆俱裂。仿佛积蓄了太久的痛苦、压抑和无声的抗争,都在这一刻,以最丑陋、最惨烈的方式,被强行引爆。
乐谱散落一地,被粗暴的脚印践踏。那张我偷偷塞进去的、画着他月下弹琴侧影的素描纸,在混乱中被一只脚踢飞出来,打着旋儿飘到我脚边的阴影里。纸页上少年专注的轮廓,已被踩踏出一个清晰的污痕。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弯腰飞快地将它捡起,紧紧攥在手心,纸张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那巨大的噪音还在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林父后续愤怒的咆哮,也盖过了林默被强行拖走时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陈暮云老师追出去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那么单薄无力。
林默的位置空了。像黑板擦抹去一行粉笔字,干脆利落,连一丝粉笔灰的痕迹都没留下。班主任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转学去更好的环境冲刺了”。课间喧闹依旧,试卷如雪片般落下,高考的倒计时牌冷酷地翻过一页又一页。那个曾经占据第一排的、沉默如雕像的身影,渐渐成了偶尔被提及又迅速被遗忘的背景音。我抽屉里那本速写本,再也没有翻开过新的纸页。
直到一个闷热的午后,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传达室的老大爷递给我一个薄薄的、四四方方的牛皮纸文件袋。很轻,掂在手里几乎没什么分量。
寄件人地址栏,打印着清晰得刺眼的宋体字:**“XX省医学院教务处”**。
手指有些发僵。我撕开纸袋的封口,里面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普通的乐谱纸。展开,是熟悉的、手写的五线谱。音符依旧跳跃,旋律线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滞涩感,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地拖拽着,每一个小节都写满了挣扎与力不从心。
目光落在纸张背面。角落里,用铅笔潦草地写着两个字:
“救救我。”
字迹歪斜,笔画深深陷入纸张纤维,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绝望。更刺目的是,铅笔的痕迹被什么东西晕开了,化开两团模糊的、小小的湿痕,像干涸的泪滴,又像无声洇开的血点。
心口像是被那洇开的湿痕狠狠烫了一下,猛地一缩。我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那洇开的字迹像一道无声的伤口,正缓慢地渗出血来。
老音乐教室的门锁早已锈蚀。我用力一推,带着铁锈味的滞涩声响在空寂中格外刺耳。阳光穿过高高的、蒙尘的窗户,形成几道浑浊的光柱,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像一场无声的、永恒的雪。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依旧沉默地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琴盖上落满厚厚的灰。
我走到它面前,轻轻掀开沉重的琴盖。灰尘簌簌落下,在光柱里纷乱地舞动。黑白的琴键暴露出来,有些已经泛黄,有些键面甚至有了细微的裂纹,像干涸的土地。
目光落在乐谱上那洇开的“救救我”上。指尖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犹豫着,最终轻轻落下。
“哆——”
一个单音,孤零零地响起。喑哑、干涩,带着琴弦长久未振的滞闷。它在这空旷、死寂的房间里笨拙地荡开,碰到布满灰尘的墙壁,又微弱地弹回。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随即被无边的寂静迅速吞噬。
再无声息。
我独自站在浑浊的光柱里,手指依旧按在那冰凉的琴键上。灰尘缓缓沉降,覆盖了琴键,也覆盖了那个刚刚发出又被吞没的音符。空气里,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静默,比那晚的琴声更沉重,比林父的咆哮更冰冷,比那洇开的求救字迹更绝望。
那静默沉重地压下来,仿佛要把这空旷的屋子,连同里面所有凝固的时光和无声的呐喊,一起压进地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