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镇的午后,阳光慵懒地穿透稀疏的云层,洒在悬壶济世小院光洁的青石板上。
院门处,一块“歇诊”的木牌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南宫明一丝不苟地将最后几味药材归入柜中,药匣合拢的轻响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他掸了掸灰布长衫上并不存在的浮尘,目光投向倚在门框边的身影。
孙小婉换回了素净的青色衣裙,那块橙红温润的玄阳暖玉被她随意地用一根红绳系了,挂在腰间。
暖玉紧贴着薄薄的衣料,持续散发着融融暖意,如同体内多了一个小小的暖炉,将因动用寂灭之力残留的最后一丝阴寒彻底驱散。
这舒适的熨帖感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慵懒了几分,平日里那双总带着锐利锋芒的杏眼也柔和下来,像只被阳光晒得餍足的猫。
“镇上‘松鹤楼’新来了位说书先生,”南宫明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闲聊,“讲些江湖轶闻,听着消磨辰光。孙姑娘可愿同往?”
孙小婉眼皮都没抬,脚尖百无聊赖地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鼻子里溢出一声轻哼:“哼,江湖轶闻?十成里有九成九是胡编乱造,剩下半分也是道听途说,能有什么真章?”
话虽如此,她碾石子的动作却停了下来。待在院子里晒太阳固然惬意,但连着几天下来,也着实有些腻味。
再者……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南宫明那副“你随意”的平静模样,心里莫名有点不痛快。
“左右无事,”南宫明仿佛没听见她的嘲讽,自顾自地将药柜钥匙收好,“去听听也无妨,权当……体察民情?”最后四个字,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调侃。
孙小婉耳根一热,装作好不在意(不然就要暴露了!),心道“谁要体察你的破民情!”心生不爽,身体却诚实地直起身,绷着脸跟在了南宫明身后。
腰间的暖玉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温温热热,让她想发火都少了点气势。
……
松鹤楼内已是人声鼎沸,茶香与瓜子壳落地的细碎声响交织。
两人在角落靠窗的僻静位置落座。台上,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正将醒木重重一拍,声若洪钟:
“……话说那坠星崖一战,当真是石破天惊,鬼哭神嚎呐!那魔教教主公孙琬,身高丈二,青面獠牙,血盆大口一张,便能生吞活人!一身魔功更是通天彻地,所过之处,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噗——咳咳!”孙小婉刚抿了一口茶,听到“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差点呛着。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这副纤秾合度、肌肤胜雪的少女模样,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细腻的脸颊,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直冲天灵盖。
她强忍着把茶杯砸出去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极轻的一声:“放屁!” 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差点把粗陶茶杯捏出裂痕。
南宫明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恰到好处地掩住了唇边一闪而逝的莞尔。
“而那正道魁首南宫鸣!”老先生话锋一转,语气充满敬仰,“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身浩然正气直冲霄汉!一手纯阳无极剑法,使得是神鬼莫测,引动九天纯阳真火,正是那魔头至阴魔功的天然克星!实乃我辈修士之楷模,当世无双之俊杰!”
“正道魁首?”南宫明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沿,目光投向窗外流云,仿佛陷入了某种悠远的追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孙小婉耳中。
“确实……当得起‘魁首’二字。其剑法之精纯,已达返璞归真之境;内力之深厚,如渊似海;更难得那份心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实乃……我辈典范。”
他语气平和,带着一种近乎客观的陈述感,仿佛在点评一位令人敬仰的前辈高人。
孙小婉正捏着一颗瓜子,闻言指尖一顿,瓜子壳“咔”地一声被她捏碎。她猛地转过头,那双漂亮的杏眼微微眯起,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爽和……隐隐的胜负欲。
“哼,”她撇了撇红润的唇瓣,声音带着点慵懒的鼻音,像是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剑法精纯?内力深厚?心性沉稳?听着是不错。”
她话锋一转,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划过,一缕微不可查、冰冷寂灭的气息如同游丝般一闪即逝,“不过嘛,若论对力量本源的掌控,对天地法则的领悟深度……”她微微扬起小巧的下巴,眼神里透着一股睥睨,“那位魔尊大人的‘寂灭’之道,直指万物归墟之本源,霸道绝伦,玄奥莫测。依我看,单论‘道’之高度,未必就输给那所谓的‘纯阳无极’。若非最后关头……哼,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她含糊地带过了“最后关头”,但那语气里毫不掩饰的推崇和隐隐的自傲,却清晰可辨。
南宫明抬眸,目光平静地迎上她带着挑衅的眼神。
窗外的阳光落在他脸上,衬得那双深邃的眼眸更加幽深。他没有直接反驳她对魔尊“道”的推崇,反而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认真:“孙姑娘此言……倒也有几分见地。大道三千,殊途同归。那‘寂灭’之道,能引动天地归墟之意,化万物生机为永恒静寂,其立意之高远,法则之霸道,确属惊世骇俗,堪称……”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清晰地吐出四个字:“惊才绝艳。”
“惊才绝艳”四个字落入耳中,孙小婉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准备好的后续反驳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她看着南宫明那副温润如玉、仿佛真心实意评价一个值得敬佩的对手的样子,心里那股憋闷感非但没消,反而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更甚。
这伪君子!装模作样!夸起“宿敌”来还一套一套的!
她愤愤地抓起一把瓜子,用力嗑了起来,“咔吧咔吧”的脆响在两人之间回荡,成了她无声的抗议。
台上,说书先生已讲到高潮,唾沫横飞: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南宫魁首,身化惊鸿,一剑西来!煌煌剑光,如同大日坠空!而那魔头公孙琬,亦是魔焰滔天,凝聚毕生魔元,化出九幽玄冥掌,挟带万载寒冰之力,硬撼而上!轰隆——!!!”
醒木再次被重重拍下,震得桌面上的茶碗都嗡嗡作响。
“霎时间,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整个坠星崖顶,被那至阳至阴两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彻底撕碎!待得烟尘散尽,崖顶之上,唯余一道深不见底的断崖!魔教教主公孙琬,正道魁首南宫鸣……双双踪迹全无!同归于尽!此一战,惊天动地!正邪两道,为之震荡!实乃我神州浩土百年来第一盛事,亦是第一大憾事啊!”
老先生声情并茂,语气充满了无尽的唏嘘与震撼。台下茶客听得如痴如醉,纷纷叹息摇头。
角落里,听着自己“轰轰烈烈”的“死讯”被如此宣告,孙小婉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正灵活地剥着瓜子的、白皙纤细的手指,又感受了一下腰间暖玉传来的踏实暖意,只觉得这世界荒谬得可笑。
同归于尽?老娘(本座)明明好端端坐在这儿嗑着瓜子,被这伪君子气着呢!还什么盛事憾事?
她忍不住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觉得这说书先生不去写传奇话本真是浪费了天赋。
南宫明则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又啜了一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听一段尘封已久、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古老传说。
只是在听到“正邪两道,为之震荡”时,他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涟漪,快得如同阳光下的露珠,转瞬即逝。
……
茶楼里弥漫着茶香、嗑瓜子的声响和众人对“双尊陨落”的感慨。
谁也没有注意到,二楼一处临街的雅座,那扇雕花的木窗,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缝隙之后,并非为了透气或观景。
一双眼睛,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正透过那道窄缝,死死地、贪婪地锁定着一楼角落里的目标。
这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一股阴邪、污秽的气息,穿透了喧嚣的人声和茶香,精准地刺中了孙小婉!
正低头嗑瓜子的孙小婉,动作猛地一僵!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血脉本能的厌恶和冰冷警兆瞬间攫住了她!
那感觉,如同被一条湿滑冰冷的毒蛇缠上了脖颈!腰间那块温热的玄阳暖玉,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也微微地、急促地灼烫了一下!
她几乎是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方才的慵懒和因听书产生的荒谬感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大猎食者盯上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强行控制着自己想要立刻回头去看的冲动,握着瓜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
南宫明几乎在孙小婉身体僵硬的瞬间,便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他依旧维持着端杯的姿势,眼睑微垂,仿佛只是在品味茶水的余香。
然而,他周身那无形的“秩序”之力,已如同最精密的蛛网,不着痕迹地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开一丝,极其隐蔽地反向捕捉着那道恶意目光的来源。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深邃的眼底,那抹惯常的温润平和之下,第一次清晰地沉淀下了一丝冰冷的警惕。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茶楼内的喧嚣,在这一刻,仿佛被那道来自二楼的阴冷目光隔开,只剩下角落这一方骤然凝滞的空气。
山雨欲来,第一片阴云,已悄然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