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几件洗得发白、打着大大小小补丁的换洗道袍（其中一件袖口还歪歪扭扭地绣着发光的月光苔叶），叠得整整齐齐。
依旧是那捆用油纸包着、硬邦邦像石头一样的干粮。
依旧是那几个布满岁月痕迹的黄铜小瓶小罐。
依旧是那叠边缘磨损毛糙的空白符纸。
依旧是那几支秃了毛的旧符笔。
依旧是那几本用布小心包着的、书页泛黄的线装书。
依旧是那一小堆光泽暗淡的下品灵石。
还有那块湿透了的破油布。
以及…那个之前收过怨灵聚合体的、看起来也很旧的“镇阴葫”。
整个包袱的内容，和莉娜之前在观星台瞥见的一模一样，毫无秘密可言。唯一多出来的，是包袱最上面，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单独包裹着的一小包东西——那是莉娜之前送给他的“祛湿符”和“清洁符”。
这就是全部。
这就是玄明死死护着、被梅维丝指控为“危险不明包裹”、被格伦理事视为“威胁”的东西？！
一个彻头彻尾的、属于一个穷困潦倒云游道士的…全部家当？！
死寂。观星台前只剩下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和众人错愕的呼吸声。
梅维丝张大了嘴巴，脸上的得意和指控瞬间凝固，变成了难以置信的荒谬和尴尬。她指着包袱，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格伦理事的脸皮抽搐了一下，眼神从锐利审视变成了彻底的愕然和…一丝被愚弄的恼怒。他看看包袱里那堆“破烂”，再看看玄明身上那件打补丁、带发光苔藓袖口的旧道袍，最后目光落在玄明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坦然（或者说破罐破摔）的清秀脸庞上，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重建执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不知道是在憋笑还是觉得丢人。
莉娜也彻底呆住了。她看着地上那堆毫无秘密的“破烂”，再看看玄明。刚才家人带来的冰冷刺骨的绝望和屈辱，被眼前这极度荒谬的一幕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想笑又想哭的冲动。原来他死死护着的，不是什么惊天秘密，不是什么师门重宝，只是他仅有的、赖以生存的、一点可怜的“家当”？他刚才的紧张和窘迫，只是怕被人看到自己的贫穷和狼狈？
“格伦理事，”玄明平静地打破了死寂，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乃贫道云游四方，安身立命之所有。可否…构成‘威胁’？是否…还需‘检查’？”
格伦理事的脸由红转青再转白，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已经石化的梅维丝，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收队！” 他再也没脸待下去，带着同样尴尬的干事和书记官，转身就走，步伐快得像逃。
梅维丝如梦初醒，脸上火辣辣的，她怨毒地剜了一眼莉娜和玄明，尤其是那个让她丢尽颜面的包袱，跺了跺脚，也灰溜溜地追着舅舅跑了。
观星台前，只剩下莉娜、玄明，还有地上那个敞开的、装满“破烂”的麻布包袱。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莉娜看着玄明默默蹲下身，小心地将包袱重新束好，背回背上。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背起的不是一堆破烂，而是整个世界。
刚才家人带来的冰冷和绝望，此刻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混合着眼前这极致的荒谬和心酸，莉娜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鼻子发酸。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音节。
玄明背好包袱，站起身，看向莉娜。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圈泛红，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雏鸟，倔强又脆弱。
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走到莉娜面前，从怀里（旧道袍的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油纸仔细包着的东西。打开油纸，里面是两块看起来同样硬邦邦、但似乎被烘烤过的干粮块。
他将其中一块递到莉娜面前，声音依旧是那种平静的清越，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莉娜道友，云深雾重，腹中空空易生妄念。先…垫垫肚子吧？”
莉娜看着那块粗糙的、像石头一样的干粮，再看看玄明那双清澈坦然的眸子，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经历过风霜后依旧保留的、纯粹的善意。
“呜…” 强撑的堤坝瞬间崩溃。莉娜再也忍不住，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不是哭玄明的贫穷，也不是哭自己的委屈，而是哭这命运荒诞的捉弄，哭这冰冷世界里，竟还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在她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分享他仅有的、像石头一样硬的干粮。
她没有接干粮，而是猛地扑上前，一把抱住了玄明那瘦削却挺直的身体，把脸埋在他那件带着泥土草屑和淡淡皂角味的旧道袍上，放声大哭起来。哭声里有被家人抛弃的绝望，有被当众羞辱的委屈，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一种找到浮木般的、混杂着酸涩的安心。
玄明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小道冠都差点被莉娜撞歪了。他举着那块干粮的手僵在半空，清秀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不知所措的慌乱。他下意识地想推开莉娜，但感觉到怀里那颤抖的、压抑的哭声，举着干粮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轻轻地，带着点笨拙的安抚意味，拍了拍莉娜的后背。
动作生涩，却温暖。
第十六章：道友，干粮硌牙！
莉娜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把积攒了太久的委屈和压力都哭了出来。等她抽噎着抬起头，眼睛红肿，鼻子也塞住了，模样狼狈不堪。
玄明胸前的旧道袍湿了一大片。他依旧保持着那个略显僵硬的姿势，举着干粮的手也放下了，只是另一只手还虚虚地搭在莉娜背上，脸上带着一种“我是谁我在哪我该怎么办”的茫然无措。
“对…对不起…”莉娜赶紧后退一步，胡乱抹着眼泪，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弄…弄脏你的衣服了…”
“无…无妨。”玄明松了口气般收回手，低头看了看湿漉漉的道袍前襟，又看了看手里那块干粮，递过去，“吃…吃点？”
莉娜看着那块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实在提不起食欲，但看着玄明真诚的眼神，她还是接了过来。入手沉重，果然像块石头。她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嘎嘣！”
莉娜差点把牙崩掉！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粗粮、盐粒和某种草根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又干又硬，噎得她直翻白眼。
“咳咳咳！”她赶紧拍胸口，眼泪又差点呛出来。
玄明默默地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小水囊（同样破旧），拔开塞子递给她。
莉娜灌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才把那口“石头”咽下去，感觉喉咙都磨疼了。“玄…玄明道友…”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们云游修士…平时就吃这个？” 这玩意儿比高压锅炼的泥丸子还难吃！
玄明脸上闪过一丝窘迫，轻咳一声：“此乃‘行军饼’，以粗粮、盐、药草压制而成，饱腹耐饥，易于保存…就是…口感欠佳。”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佐以热水浸泡…会软些。”
莉娜看着手里这块差点崩掉她牙的“石头”，再看看玄明那习以为常（甚至有点珍惜）的样子，刚刚止住的酸涩感又涌了上来。她这位法力高强的道友，过得是什么日子啊！
她默默地把剩下的“石头”收进自己的小口袋（硌得慌），深吸一口气，努力把那些糟糕的情绪压下去。哭也哭过了，家人不要她了，但日子还得过！贡献点还得赚！符画还得画！寻宝…还得去！
“玄明道友，”莉娜的声音还带着鼻音，但眼神已经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光芒，“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找那个‘界心碎片’？” 离开这个让她伤心又窒息的地方，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