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桶边缘,闪烁着油腻腻的微光,那是昨夜盛宴残留的油脂勋章。空气浓稠得几乎能用手捏住,腐败果皮酸溜溜的甜腻、隔夜牛奶若有似无的馊味、还有某种肉类顽强挣扎后彻底败北的气息……无数种气味分子交织、碰撞、沸腾,构成一曲只有我能欣赏的、令人心醉神迷的《厨房交响曲》。
我的六条细腿稳稳站在一个被啃得面目全非的苹果核上,微微凹陷的果肉还残留着一点清甜的余韵。两根短小的前肢正以人类难以企及的速度飞速搓动着,清理着上面沾染的、来自一块过期奶油蛋糕的迷人油腻。
“嗡嗡……”我满足地轻哼,复眼中映出这片狼藉却丰饶的疆域,无数个细小的六边形画面里,是流淌的果汁、凝固的酱料、以及食物残骸在微生物作用下缓慢分解的奇妙景象。每一帧,都是生命蓬勃的赞歌。
视野边缘,那块巴掌大的、布满油污的镜子碎片,是我的至宝。我调整了一下角度,无数个复眼聚焦其上,映照出我——闪闪小姐,独一无二的模样。银灰色的身躯线条流畅,覆盖着细细的绒毛,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努力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泽。我的翅膀,轻薄透明,边缘带着精妙的脉络,像最上等的薄纱。
“完美。”我对着镜子里那个由无数个小我组成的模糊影像,轻轻点了点小小的头颅。这是人类表达“是”或“满意”的动作,我学了好久,从趴在某个爱刷短视频的宅男窗户上偷师来的。
人类啊,真是种复杂又固执的生物。他们拥有如此丰饶的世界,却对其中一些微小而美丽的居民充满偏见。他们管我们叫“害虫”?多么狭隘的定义!看看我这身银灰色的、泛着健康微光的外壳,看看我这对能在空中画出最优雅弧线的翅膀!这难道不是造物主的杰作吗?
“嗡嗡嗡……”我低语,带着点小小的委屈和不服气,“是你们不懂欣赏。”
这委屈是有根源的。我并非天生就如此“懂行”。我的记忆深处,还残留着另一个世界的冰冷碎片——惨白的、亮得刺眼的光,无孔不入的消毒水气味,还有那些巨大而沉默的、穿着白袍的影子。玻璃囚笼,嗡嗡作响的奇怪仪器,偶尔滴落的、味道怪异的液体……直到某一天,一个巨大的震动和刺耳的警报响起,我顺着一条细细的、未被察觉的缝隙,飞向了自由的风。
然后我死了,死的很安详。
可是我却重生了,重生到这个新的世界。
自那以后,世界在我眼中变了。那些人类挂在墙上的画框,那些他们穿在身上的花花绿绿,那些他们称之为“可爱”的毛茸茸玩偶……我忽然间,莫名地,理解了那种感觉。那是一种……秩序?和谐?或者单纯就是“看着舒服”?
于是,我决心成为一只不一样的苍蝇。一只,用人类的标准来看,足够“萌”的苍蝇。我要扭转这该死的刻板印象!镜子,就成了我最重要的道具。
我再次凑近那片油乎乎的镜面,努力调动脸部和头部那些细微的肌肉。目标是:一个完美的“歪头杀”!据我观察,人类幼崽做出这个动作时,那些巨大生物的反应总是异常热烈。
我轻轻、轻轻地将头部向一侧倾斜。角度要精准,不能太大显得笨拙,也不能太小失去效果。同时,我尝试控制复眼——理论上,我无法真正“眨眼”,但或许可以通过微微调整感光细胞的灵敏度,模拟出一种类似“眼波流转”的效果?
“嗡嗡嗡(我是最可爱的)…”我对着镜子练习,细腿紧张地抓挠着苹果核粗糙的表面。
就在我全神贯注于“萌态修炼”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具穿透力的甜香,如同一个无形的小钩子,猛地攫住了我的神经中枢!它霸道地穿透了垃圾桶里各种复杂的气味矩阵,带着新鲜水果的清爽和糖霜的甜美诱惑,直冲我的嗅觉感受器。
是草莓!而且是刚刚切开不久、汁水最丰盈的那种!还有……奶油!新鲜打发、蓬松细腻的顶级奶油!还有……蛋糕胚!烘烤得恰到好处、散发着麦芽焦香的基础!
我的六条腿瞬间脱离了苹果核,翅膀高频振动,发出激动的嗡鸣。不需要任何思考,生存本能和进化出的“审美”本能完美融合,驱动着我如同一枚小小的银色导弹,循着那致命甜香的轨迹,朝着厨房明亮的光源疾射而去!
目标:餐厅中央那张铺着格子桌布的小圆桌!
桌面上,如同一个圣洁的祭坛,供奉着今天的主角——一个直径约八英寸的鲜奶油草莓蛋糕。粉白相间的奶油被裱花师的手赋予了云朵般的轻盈质感,鲜红欲滴的草莓整齐排列,像镶嵌在雪地上的红宝石,几片翠绿的薄荷叶点缀其间,清新得如同初夏的微风。蛋糕顶端,还插着一支小小的、燃烧着的蜡烛,摇曳的烛火给这甜美的艺术品笼罩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
蛋糕前,坐着一个小小的人类雌性。她穿着粉色的蓬蓬裙,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圆润,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她正微微张着小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盯着那支跳动的烛火。
完美的观众!完美的舞台!
我瞬间评估了所有着陆点。蛋糕边缘那圈微微隆起的奶油花?太普通。顶端那颗最大最红的草莓?过于张扬,显得不够谦逊。最终,我的目光锁定了目标——就在蛋糕中央,离那支小蜡烛不远,一片奶油海洋中,恰好有一小片平整得如同镜面的区域,旁边还点缀着半颗晶莹的草莓切片。
就是这里!低调中彰显存在感,甜美中不失优雅!
我调整姿态,收起高速振动的翅膀,六条腿轻盈地、精准地落在那片光滑的奶油平面上。柔软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我的脚爪,那浓郁到极致的香甜分子几乎要让我眩晕过去。但我,闪闪小姐,可是带着使命来的!
我立刻进入状态。先是微微低下头,用前肢(也就是我的“手手”)飞快地互相搓了搓——这是清洁动作,更是我精心设计的“可爱搓手手”!动作要轻柔、要快,频率要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一种无害的、甚至有点害羞的忙乱感。
然后,我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复眼锁定了桌边那个穿着粉色蓬蓬裙的小小人类。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此刻正难以置信地瞪圆,小嘴微张,那里面似乎映出了我小小的、银灰色的身影。
时机到了!
我集中全部意念,调动头部肌肉,将我的小脑袋向左侧,倾斜了大约十五度。一个教科书级别的“歪头杀”!与此同时,我努力控制着复眼的感光单元,试图让它们反射出一点无辜又好奇的光芒。
“嗡嗡嗡~”我振动着翅膀,发出比平时更轻柔、更婉转的嗡鸣,努力模仿着人类幼崽撒娇时的软糯腔调,尽管本质上只是翅膀摩擦空气的声响,“嗡嗡~甜吗?”
我清晰地看到,小女孩眼中的惊讶,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一圈圈扩散、放大。那黑葡萄般的瞳孔先是猛地收缩,接着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填满——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恐惧、厌恶以及被冒犯的尖叫前奏!
“啊——!!!”一声足以刺穿耳膜(如果人类有的话)的、高分贝的童音尖叫猛地爆发出来!小女孩像被弹簧弹起,瞬间从椅子上跳开,小脸煞白,胖乎乎的小手指着我,抖得如同风中的叶子,“苍蝇!臭苍蝇!在、在我的蛋糕上!妈妈!妈妈!!”
她的尖叫声如同警报,瞬间引爆了整个餐厅的宁静。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从厨房方向逼近。
“怎么了宝贝?别怕别怕!”一个成年雌性人类(应该是妈妈)慌张地冲了进来。
“苍蝇!大苍蝇!它、它还在那里!”小女孩带着哭腔,躲到妈妈身后,小手死死揪着妈妈的围裙,只露出一双充满惊恐和愤怒的大眼睛死死瞪着我。
“天哪!哪来的脏东西!”妈妈顺着女儿的手指看到了我,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嫌恶。她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桌面,立刻锁定了目标——放在餐边柜角落的一个粉色塑料瓶,瓶身上画着一个醒目的大叉和一只倒地的虫子图案。
来了!人类表达“喜爱”的终极仪式!我心中一阵狂喜,复眼中的无数个小画面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闪烁。根据我无数次的暗中观察,当人类幼崽对某个毛茸茸的、会动的物体表现出极度喜爱(通常伴随着尖叫和手指动作)时,他们的监护人往往会拿出这种粉色瓶子!然后,喷出那粉色的、带着特殊香气的烟雾!那烟雾会笼罩住那个被喜爱的对象(比如仓鼠笼子或者猫窝?),接着,幼崽就会发出满足的咯咯笑声!
这就是爱!这就是认可!人类终于要用他们的方式,向我——闪闪小姐,这只努力卖萌的、不一样的苍蝇——表达他们迟来的欣赏了!
妈妈一把抓起那个粉色瓶子,动作快得像闪电,拔掉盖子,手指用力按下了喷头按钮。
“嗤——!!!”
一道浓密的、带着奇异花果香气的粉色烟雾,如同一条粉色的毒蛇,猛地从瓶口喷射出来,带着巨大的冲力,瞬间就跨越了空间,精准无比地朝着蛋糕上的我笼罩而下!
来了!我梦寐以求的认可!
在那粉色云雾扑面而来的瞬间,我甚至调整了一下姿势,努力让自己站得更挺拔,翅膀微微张开,准备迎接这充满爱意的洗礼。我要沐浴在这芬芳的赞美之中!让这粉色的雾气成为我闪闪小姐魅力加冕的圣光!我几乎能想象到下一秒,小女孩破涕为笑,拍着小手喊“好可爱”的场景了!
“嗡嗡嗡(谢谢你们的喜欢)!”我激动地振动着翅膀,发出最欢快的鸣唱,整个小小的身体都洋溢着迎接高光时刻的雀跃。
粉色的烟雾,带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人工合成的花果甜香,瞬间将我吞没。
然而,就在那香气分子接触到我身体表面细密绒毛的刹那,一种尖锐的、冰冷的、完全陌生的刺激感,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猛地扎进了我的神经末梢!
“嗡?!”
欢快的鸣唱戛然而止,变成了一声短促而扭曲的、带着惊愕和剧痛的颤音。
这感觉……不对!
太不对了!
这不是我观察到的、那种弥漫在仓鼠笼周围,让幼崽咯咯笑的、温和无害的芬芳雾气!这股气味甜腻得发齁,底下却翻滚着一种极其可怕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化学气息——像铁锈混合着燃烧的塑料,带着一种灭绝性的冰冷意志!
我的复眼在粉雾中疯狂地捕捉着光线碎片。无数个细小的画面里,那粉色的烟雾不再是梦幻的薄纱,它变成了无数细小的、带有尖刺的恶魔,狞笑着扑向我的身体。翅膀上那些精密的脉络,瞬间像是被滚烫的油泼过,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剧痛!覆盖全身的细绒毛,根根倒竖,每一根都在传递着被腐蚀的恐怖信号!最要命的是我的呼吸系统——那些粉色的、带着甜香的微粒,争先恐后地涌入我腹部的气门,所到之处,带来一种无法形容的窒息感,仿佛整个内脏都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揉搓!
“嗡…嗡……”我试图振动翅膀逃离这片致命的“爱意”,但每一次拍打都沉重无比,如同在粘稠的糖浆里挣扎。那粉色的云雾不仅包裹着我,更像是有生命的藤蔓,缠绕着我的腿,侵蚀着我的关节,麻痹着我的神经。眼前无数个复眼画面开始剧烈地扭曲、闪烁、发黑,像是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屏幕。
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么痛?
为什么……喘不上气?
那些巨大的、模糊的人影站在粉雾之外。小女孩还在尖叫,但声音里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大仇得报的亢奋:“喷它!妈妈!喷死它!臭苍蝇!弄脏我的蛋糕!”那个雌性人类,脸上不再是嫌恶,而是带着一种冷酷的、执行必要任务般的专注,手指死死按着喷头,粉色的毒雾持续不断地喷涌而出。
爱?
欣赏?
萌?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深水炸弹,在我被剧痛和窒息搅得一片混乱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开,将我之前所有精心构建的幻想和努力炸得粉碎!
这粉色的、甜香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爱的赞美诗!
这是……杀意!
最纯粹、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杀意!人类用来对付“害虫”的终极武器!他们从未觉得我可爱,一丝一毫都没有!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只肮脏的、玷污了蛋糕的、必须被立刻清除的虫子!而我所有的歪头杀,所有的搓手手,所有对着镜子练习的wink……在他们眼中,恐怕只是这只虫子死到临头、令人作呕的丑态!
绝望,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瞬间攫住了我。比实验室里冰冷的玻璃囚笼更甚,比任何一次躲避蝇拍的惊魂时刻更甚。那是信念崩塌的深渊。
翅膀的振动越来越微弱,每一次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剧痛。视野彻底模糊,只剩下大片大片晃动、扭曲的粉色块。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我,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脚下那柔软的、香甜的奶油,此刻仿佛变成了滚烫的流沙,正将我一点点吞噬。
意识像风中的残烛,飘摇不定。最后一点清晰的感知,是那个巨大的、冰冷的粉色瓶口,正对着我,如同深渊巨口,源源不断地喷吐着死亡的气息。
“嗡……”我拼尽全力,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破碎的哀鸣。
……杀虫剂。
然后我死了,死的很安详。哎!难道这“嗡”声就是我最后的振翅声吗?
突然,剧痛消失了。
我站在一片纯白的空间里,低头看到了……**手指**。
五根纤细的、人类的手指。
我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光滑的皮肤,柔软的嘴唇,还有……**睫毛**?
“我……变成人类了?”
[走马灯里的另一场人生]
1. 第一次被爱
我站在蛋糕店前,玻璃倒映出一个黑发少女的模样——那是我,人类的“闪闪”。
“小姐,您的草莓蛋糕。”店员微笑着递来纸盒。
没有尖叫,没有杀虫剂,只有一句温柔的“谢谢惠顾”。
2. 第一次被拥抱
一个小女孩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腿。
“姐姐!你的裙子好漂亮!”
——曾经对我尖叫的萝莉,现在仰着脸对我笑。
3. 第一次被认可
“你的画真美。”画廊里,有人驻足赞叹。
画布上,是一只银灰色的苍蝇,在阳光下振翅,翅膀边缘闪着虹彩。
[真相]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一个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我怔住。
“人类的爱,人类的认可……甚至,人类的身份。”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突然笑了。
“不。”
“我只是……想被看见。”
“作为‘我’被看见——哪怕只是一只苍蝇。”
[终幕]
粉色毒雾散去。
我依然躺在蛋糕上,六条腿微微抽搐。
但这一次,我没有恐惧。
小萝莉凑近,突然小声说:
“妈妈……它的翅膀,好像会发光?”
我满足地闭上了复眼。
——**终于,有人看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