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非是仙境，而是刑场。
亿万道紫白色的雷蛇，在墨汁般翻滚的劫云中狂乱舞动，每一次蜿蜒劈落，都带着撕裂乾坤、湮灭万物的煌煌天威。它们不再是考验，而是赤裸裸的驱逐，是此方天地对“异物”最后的、最暴烈的清洗。
陈砚的身影，就在这雷狱的中心沉浮。他早已不复人形，仙躯如同被顽童粗暴蹂躏过的精致瓷瓶，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曾经足以移星换斗的磅礴法力，此刻在体内如同失控的洪流，左冲右突，每一次与劫雷的碰撞，都溅射出刺目的光屑和…细微却不可逆的崩解碎片。
痛？
早已麻木。
三百年的隐忍，八百载的算计，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榨取那微不足道的生机，终于踏上了这传说中的最后一步——飞升。
可脚下哪里是什么金光大道、接引仙桥？分明是朽木搭就的断崖！每一步踏出，都是更深沉的坠落。
又一道水桶粗细的殛灭神雷，裹挟着审判万灵的意志，轰然砸落！
陈砚勉强抬手，一道早已黯淡无光的蛟蛇虚影浮现，只抵挡了半息，便哀鸣着彻底破碎。雷光余威狠狠贯入他残破的仙躯！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神魂深处挤出。
不是肉身的剧痛，而是某种更根本的东西被撼动了。
在这毁灭的强光中，在那仿佛要将灵魂都彻底蒸发的极致痛苦里，一个念头，如同沉渣泛起的死水，冰冷、清晰、荒谬绝伦地浮现出来：
‘挖了一辈子的坟…最后，挖的是自己的？’
这念头毫无来由，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某个锈死的锁孔。
三百年的挣扎，八百载的苟且，无数个在泥泞血污中打滚、在背叛算计中求存、在绝望边缘榨取一线生机的日夜…那些被他小心翼翼掩埋、用力量强行镇压的疲惫、不甘、荒谬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所有的心防！
什么长生逍遥？
什么大道永恒？
不过是从一个更小的泥潭，挣扎着爬进一个更大的坟场！
从炼气到筑基，每一步都在给自己掘墓！凝晶、灵蜕、叩宫、开府…每一次所谓的“突破”，不过是把墓坑挖得更深，墓碑刻得更牢！归墟、渡劫…直到这大乘飞升，终局竟是…自掘坟墓的最高境界？
“哈！哈哈哈哈！”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疲惫、荒诞与自嘲的情绪，如同冰冷的火焰，瞬间席卷了他残存的神志。
在这被天罚雷光映照得一片惨白的毁灭时刻，在这飞升即陨落的绝巅之上，陈砚的意识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清明与平静。
他不再试图抵抗那不断崩解的仙躯，不再催动那即将枯竭的法力。
残存的左手食指，无视了周遭狂暴的雷霆与肆虐的空间乱流，无视了自身正飞速消散的指尖，对着前方虚无的劫云，缓缓划动。
指尖过处，没有璀璨的仙光，没有玄奥的符文。只有一道道由他自身最纯粹、最凝练的神魂本源与崩解道则混合而成的灰败轨迹，烙印在虚空之中，形成四行歪歪扭扭、却透着无尽苍凉的字迹：
千年问道步步难，
天梯尽头是残垣。
血泪空付枯骨寒，
莫向仙门空余叹！
七言绝句，字字带血，句句剜心。没有豪情，没有顿悟天道的欣喜，只有彻头彻尾的、冰冷的自嘲与认命。
诗成刹那，陈砚残存的那点意识，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松”了下来。那无边的疲惫与荒谬感，化作了最后的决绝。
“呵…入土…那就…入得彻底些…”
他放弃了所有抵抗，任由狂暴的雷光彻底吞没那早已千疮百孔的仙躯。
但在意识彻底归于永恒的虚无之前，他用尽最后一点源自灵魂的本能，做了一件事。
不是冲向那虚无缥缈的“上界”，而是将自身正在飞速崩解、消散的“存在”——那三百年挣扎积累的微末道行、八百年血泪磨砺出的生存智慧、无数次失败与死亡边缘总结出的冰冷经验、以及那缕承载着最后自嘲与顿悟的神魂残烬——如同榨取自身最后一丝骨髓般，强行聚拢、压缩！
抽脊为笔，剜瞳为墨，燃魂为纸！
一本非金非玉非木、封面漆黑如永夜、边缘带着磨损痕迹的典籍，在狂暴的雷光与崩解的道则中心，艰难地、缓慢地凝聚成形。
典籍成型的瞬间，陈砚最后一点残存的神魂印记，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
那狂暴的雷狱中心，只剩下这本散发着微弱、冰冷、疲惫气息的黑色典籍。
它似乎对头顶依旧咆哮的劫云和那虚无的“上界”毫无兴趣。在失去最后维系力量的刹那，它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化作一道黯淡的灰色流光，无视了空间的距离与阻隔，朝着下界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埋葬着他凡尘起点与仅存一点念想的角落——裂魂渊深处，那座简陋到只有一袭旧道袍的衣冠冢——悄无声息地坠落下去。
如同一颗黑色的泪滴，坠向早已挖好的坟墓。
………………
蚀骨毒瘴像一条条粘稠、腐败的灰绿色巨蟒，在裂魂渊底部无声地蠕动。
空气带着铁锈和尸体腐烂的混合气味，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赵五的喉咙和肺叶。他身上那件原本灰扑扑的低阶法袍，此刻被撕扯得如同破渔网，沾满了暗褐色的泥浆和几处仍在缓慢扩散的、边缘焦黑的灼痕
那是“腐萤”擦过的印记。这种指甲盖大小、形似萤火虫的深渊生物，散发的微光能轻易蚀穿低阶护体灵光，留下经年难愈、散发着恶臭的溃烂伤口。赵五左臂上就有一个，正火辣辣地疼，提醒他死亡的脚步从未远离。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瘸腿野狗，在嶙峋怪石和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扭曲的“阴髓藤”间跌跌撞撞。
阴髓藤的汁液沾上皮肤，会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和迟滞感，让灵力运转都变得晦涩。赵五的脚踝已经被划破了几道口子，冰冷的麻木感正顺着血管向上爬。
“赵老五！把东西交出来！留你全尸！”
一个嘶哑的声音穿透浓稠的瘴气，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在怪石间回荡。
是“黑牙”李三，一个炼气六层的散修，以心狠手辣和一口被毒功腐蚀成墨黑的烂牙闻名。
“跟他废话什么！一个炼气三层的废物，捏死算了！那‘阴髓玉’拿到坊市，够咱哥俩换两颗‘固元丹’了！”
另一个更急躁的声音响起，是李三的跟班“独眼”王七。
固元丹，对于他们这种挣扎在底层、寿元无多的散修来说，是延缓灵力衰败、多苟活几年的救命稻草。
赵五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阴髓玉，一块拇指大小、触手冰凉、内部仿佛有灰色雾气流转的玉石。
他是在一处坍塌的、不知名修士的遗骸旁捡到的。那修士早已化作枯骨，只有这玉，在尘埃中幽幽发着微光。赵五知道这是好东西，一种能辅助修炼阴属性功法、或者用来炼制某些歹毒法器的材料，价值不菲。他以为自己撞了大运，足够他换到突破炼气四层瓶颈的资源。
结果，这“大运”转眼就成了催命符。黑牙李三的眼线，比他想象的多得多。
他不敢回头，将体内那点微薄得可怜的灵力疯狂压榨进双腿，试图跑得更快。但炼气三层和炼气六层的鸿沟，如同天堑。
他能感觉到两道带着恶意的气息如同附骨之蛆，越来越近。李三那把淬了“腐萤”毒液的短匕散发出的腥甜气息，几乎已经喷到了他的后颈。
“妈的，拼了！” 赵五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劣质符箓——“燃血遁”。
这是他压箱底的保命玩意儿，用精血和寿元催动，能瞬间爆发出远超自身境界的速度，代价是根基受损，甚至可能直接烧干那本就所剩无几的寿元。不到真正的绝境，没人会用。
他一口咬破舌尖，混合着心头精血喷在符箓上。嗤啦！符箓瞬间燃尽，化作一股狂暴、灼热、带着毁灭气息的血色洪流，猛地冲入他四肢百骸！剧痛！仿佛每一根经脉都在被滚油煎炸！
赵五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化作一道模糊的血影，以近乎自毁的速度向前方更幽暗、瘴气更浓的深渊裂隙射去！
身后的追骂声瞬间被拉远、模糊。
赵五眼前发黑，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轰鸣。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飞速流逝，皮肤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几缕灰白的头发从鬓角钻出。
这“燃血遁”就像在透支他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命！但此刻，他只想离那两个索命的阎罗远一点，再远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刻钟。血色遁光终于力竭，在撞碎了几根垂下的、布满锋利倒刺的“鬼爪藤”后，赵五像个破麻袋一样狠狠摔在一处陡峭岩壁下的泥泞里。浑身骨头仿佛散架，燃血遁带来的反噬让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灼烧。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呕出一大口带着内脏碎块的污血。
完了…他绝望地想。
燃血遁的动静太大，李三他们很快就会循迹追来。自己这副油尽灯枯的样子，连只最低阶的“食腐鼠”都打不过。
他瘫在冰冷的泥水里，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剧毒的空气，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撞上他的那面岩壁——在几丛顽强生长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阴苔”下方，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与周围浑然天成的岩壁纹理格格不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剧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像条蠕虫般爬过去，手指颤抖着抠进那道缝隙。入手冰凉坚硬，不是岩石！是某种金属！
他心中猛地一跳，不知哪里涌出的力气，猛地一推！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深渊底部清晰可闻。一块约莫半人高的、与周围岩壁完美契合的沉重石板，竟被他向内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古老、干燥、带着淡淡尘埃和奇异书卷气息的风，从缝隙中涌出，瞬间驱散了周围令人作呕的毒瘴味道。
赵五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挣扎着，连滚带爬地挤进了那条缝隙。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洞穴，人工开凿的痕迹明显，却异常简陋。洞壁粗糙，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正中央，静静地矗立着一座同样简陋的石台。石台上，没有棺椁，没有尸骸，只有一袭折叠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的粗布旧道袍。道袍上，放着一顶磨损严重的斗笠。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这…这竟是一座衣冠冢？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瞬间淹没了赵五。
没有想象中前辈高人的遗宝，没有救命丹药，只有这寒酸到极点的遗物？他甚至能闻到那旧道袍上残留的、仿佛汗水与泥土混合的微末气息，透着一种底层修士挣扎求存的辛酸。
“妈的…白高兴一场…”
赵五啐出一口血沫，绝望感再次涌上心头。他踉跄着扑到石台边，不甘心地摸索着，手指在那粗糙的石台上划过。
突然，他在那叠旧道袍的下方，摸到了一个硬物。
他猛地掀开道袍。
下面压着的，是一本厚厚的、封面漆黑的书册。
材质非金非玉非木，触手冰凉沉重，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卷曲。
封面上，用一种古朴遒劲、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的字体，写着两行大字：
《五年炼气 三年筑基：从入门到入土》
书名下方，还有一行小字，仿佛是后来添上去的注解，透着一股浓烈的自嘲和玩世不恭：
—— 末法时代生存实录（修订版）
赵五愣住了。“从入门到入土”？这名字…透着一股不祥的黑色幽默。
但“末法时代生存实录”几个字，却像针一样刺入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这不正是他这种人最需要的吗？难道是什么前辈高人留下的…生存指南？
他颤抖着拿起这本冰冷的书册。入手极沉，远超想象。
就在他手指接触到封面的瞬间，那漆黑的封面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难以辨认的符文一闪而逝。
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的意念碎片，如同冰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带来一幅模糊的画面：一个背影，在无尽虚空、狂暴的天罚雷光中艰难跋涉，身躯布满裂痕，最终在一声无声的叹息中，化作漫天光点消散…
飞升而死？
赵五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这本其貌不扬、名字古怪的书，难道属于那样一个存在？那个传说中的…飞升即陨落的绝巅人物？
就在这时，洞穴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和黑牙李三那特有的嘶哑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和贪婪：
“嘿，燃血遁的味儿到这儿就没了！那小子肯定就在这附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和阴髓玉找出来！”
死亡的气息瞬间扼住了赵五的咽喉！他刚燃起的一丝渺茫希望被彻底掐灭！
前有追兵，后有绝壁，油尽灯枯，绝境！
“不…不！” 赵五发出绝望的嘶吼，如同困兽。他下意识地将那本冰冷的《五年炼气 三年筑基：从入门到入土》死死抱在怀里，仿佛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台，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入口处那被推开的石板缝隙里，透进越来越清晰的两道狰狞身影！
就在李三那张带着狞笑、露出黑牙的脸即将挤进缝隙的刹那
赵五怀中那本漆黑的书册，骤然爆发出无法形容的吸力！不是针对实物，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神魂！
“嗡——！”
赵五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从残破的躯壳中抽离！
眼前的一切——简陋的衣冠冢、狰狞的追兵、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深渊——瞬间扭曲、拉长、破碎！
他被拖入了一片纯粹、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最后看到的，是那本漆黑的典籍封面在眼前无限放大，那“从入门到入土”几个字，仿佛化作了巨大的墓碑，向他轰然砸落！
意识彻底沉沦。
随着他被吸入典籍，一段修真界鲜为人知的历史，一段充斥着泥泞、算计、血泪与无尽挣扎的“凡人”登天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