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不是夜晚的安宁,不是冬日的萧索。
是生命被彻底抹除后,残留的空洞回响。火焰舔舐着最后几根焦黑的房梁,发出噼啪的轻响,在这片绝对的死域中,竟显得格外刺耳。风卷着灰白色的粉末——那是曾经的血肉之躯,混杂着焦黑的草木灰,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断壁残垣,钻进坍塌的灶台,拂过散落的、辨不出原貌的枯骨。
陈砚趴在冰冷的泥地里,就在村尾那片倒塌的土墙废墟边缘。
大腿外侧被自己扎出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带着浓重焦糊和腐朽尘埃的空气灌入肺里,呛得他只想咳嗽,却又死死捂住嘴,只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走了吗?那些…仙师?
他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过度、刚从蛇口逃生的幼鼠,耳朵却极力竖起,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属于这片死寂的声响。
除了风声、火声,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过了很久,久到腿上伤口的麻木感都开始消退,被更尖锐的疼痛取代,久到趴着的半边身体都冻得快要失去知觉。
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没有流光,没有威压,什么都没有。
真的走了。像掸去灰尘一样,抹杀了整个村子,然后毫不在意地离开了。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悲恸,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猛地冲垮了陈砚强行维持的僵硬。
爹…娘…二丫姐…王铁匠…张猎户…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后都定格在血泊、火焰和那恐怖的血雾、枯骨之中…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着脸上的泥灰和干涸的血迹,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他不敢放声哭,喉咙里发出幼兽般压抑的呜咽,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眼泪模糊了视线,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指尖却只触碰到冰冷的、沾满灰烬的泥土。
就在这时,肚子里一阵剧烈的、刀绞般的饥饿感,蛮横地撕开了悲伤的帷幕。
从昨天到现在,水米未进,又经历了极度的恐惧、逃亡和伤痛,身体终于发出了最原始、最不容忽视的警告——饿!
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悲伤,眼泪还在流,但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挣扎着,忍着腿上的剧痛和全身的酸软,一点一点地从废墟边缘爬了出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
家…没了。爹娘…没了。
熟悉的黑土村…变成了一片冒着青烟的、铺满骨灰和废墟的坟场。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风打着旋儿吹过,卷起地上的灰烬扑了他一脸。
他下意识地闭眼,再睁开时,目光落在了那些散落在灰烬中的、属于村民和马匪的枯骨上。其中一具小小的骨架,蜷缩在倒塌的篱笆旁,旁边还散落着半截磨得发亮的木簪子…那是二丫姐…
陈砚猛地别开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他的胃,逼迫他再次看向这片炼狱。
搜刮?这个词太体面了。更像是…秃鹫在啄食腐肉。
他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挪向最近的一处半塌的土屋。
那是村东头老李头的家。
屋门早就没了,里面被翻得底朝天,破陶罐碎了一地,土炕塌了一半。陈砚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土炕角落塌陷形成的缝隙里。
他记得,老李头是个老光棍,平时抠门得很,总喜欢把东西往炕洞里藏。
他吃力地爬过去,忍着灰尘和呛人的焦糊味,把手伸进那黑黢黢的缝隙里摸索。
指尖触到冰冷坚硬的土块,还有…一个粗糙的、硬邦邦的东西?他用力往外一拽。
是一个用油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包,外面沾满了黑灰。
打开油布,里面是几块已经发黑发硬的、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粗粝饼子,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还有一小撮用破布包着的、灰白色的粗盐粒子。
陈砚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抓起一块硬得像石头的饼子,狠狠咬了一口!牙齿硌得生疼,饼子只留下几个浅浅的白印,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土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但他顾不上,用尽力气撕扯着,艰难地吞咽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粉末,干涩的喉咙如同被砂纸摩擦。
几口下去,胃里有了点微不足道的填充感,虽然依旧火烧火燎,但至少驱散了一点因饥饿带来的眩晕。
他把剩下的饼子和盐粒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塞进自己破烂衣服的最里面,贴着皮肤,能感觉到那点硬物的存在,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他又挪到自家倒塌的废墟前。看着那片爹娘消失的地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咬着牙,忍着刺骨的悲伤和腿上的剧痛,开始在瓦砾和烧焦的木梁下翻找。
不是为了金银——他家根本不可能有那东西。
他在找爹那根磨得光滑的旱烟杆,哪怕只剩个铜烟锅;在找娘藏在灶台缝隙里,准备给他过年做新衣的几尺粗布;在找家里那口虽然豁了边、但还能煮东西的破铁锅的残骸…
手指在冰冷的土块和灰烬中摸索,被尖锐的木刺划破也浑然不觉。
终于,他摸到了半截烧得乌黑的铁锅耳朵。又扒开一堆焦炭般的茅草,找到了爹的旱烟杆,烟嘴部分已经烧熔变形,只剩下半截乌黑的竹杆。娘的粗布…只找到烧剩下的一小块焦黑的布片,带着娘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汗味和皂角的气息…
陈砚死死攥着这几样微不足道、甚至称得上破烂的“遗物”,把它们和那包饼子一起塞进怀里。冰冷的铁片和粗糙的布片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的慰藉。
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土拨鼠,拖着伤腿,在死寂的村庄里缓慢地移动、翻找。
他扒开王铁匠家倒塌的风箱,在厚厚的灰烬里找到几块没被完全烧毁的、沉甸甸的废铁胚子,冰冷粗糙,边缘锋利。
他钻进张猎户家烧塌的棚子,在倒塌的兽皮架下,摸到了一把猎刀!刀鞘已经烧焦,但刀身还完好,虽然有些卷刃,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属于金属的冰冷杀气。
这让他心头猛地一跳,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还找到了一些散落在灰烬里的、未被完全烧毁的粮食颗粒——几颗干瘪的豆子、一小把焦黑的麦粒。
甚至在一个倒塌的鸡笼旁,发现了一只被压扁、但还没被烧焦的陶土水罐,里面居然还有小半罐浑浊的泥水!
他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着,忍着腥味喝了两小口,剩下的贴身藏好。
一点发霉的粮食,一点盐,一点水,几件破烂的工具和武器。这就是一个村庄在双重劫难后,留给一个八岁孤儿的所有“遗产”。
就在陈砚蜷缩在一处相对完好的墙角,忍着腿痛,准备用破布条简单包扎一下伤口时——
“嘚嘚嘚…嘚嘚嘚…”
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庄死一般的寂静!听声音,不止一骑!
陈砚浑身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进墙角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了,只留下一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村口的方向。
尘土飞扬。几匹鬃毛杂乱、打着响鼻的劣马冲进了村口。
马背上坐着五个人,穿着脏兮兮的、制式不统一的皮甲,腰间挎着磨损严重的腰刀,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和一种毫不掩饰的、属于爪牙的凶戾之气。
不是衙役,是县里巡检司的兵丁!朝廷的爪牙!
“吁——!”
为首的络腮胡兵头勒住马,三角眼锐利地扫过这片惨烈的废墟,眉头紧锁,脸上却没什么悲痛,只有一丝不耐烦和嫌恶
“他娘的!来晚了!黑风盗那帮杂碎手脚真快!连口热乎的都没赶上!”
他啐了一口浓痰,落在暗红色的泥地里。
“头儿,这…这好像不只是马匪干的吧?”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兵丁看着地上大片大片诡异的灰白色粉末和随处可见的枯骨,脸色有些发白
“这…这像是…”
“闭嘴!”
络腮胡兵头厉声打断他,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不该问的别问!仙师老爷们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他环视一周,语气陡然变得凶狠
“都给老子搜!仔细点!看看还有没有喘气的!再看看有没有值钱的玩意儿漏下!妈的,跑了这么远,总不能空手回去!”
兵丁们应了一声,纷纷下马,骂骂咧咧地开始翻检废墟。
他们粗暴地踢开碍事的枯骨,用刀鞘在灰烬里乱捅,翻找着任何可能值点钱的东西——没烧完的铁器、完好的陶罐、甚至死人身上可能残留的铜钱首饰。
陈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把自己缩得更小,祈祷着这些瘟神赶紧离开。
然而,一个兵丁骂骂咧咧地踢开一堆烧焦的木头,正好朝陈砚藏身的角落走来!
“咦?这儿有个小崽子!”
兵丁一眼就看到了缩在墙角、浑身脏污、如同小乞丐般的陈砚,脸上露出发现猎物的狞笑,“还没死透?”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揪住陈砚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了起来。陈砚伤腿被扯到,疼得他闷哼一声,小脸瞬间煞白。
“嘿,小子!命挺大啊!”
兵丁凑近了,一股浓重的汗臭和劣质烟草味扑面而来
“说!村里的人都死光了?东西呢?粮食!值钱的玩意儿!藏哪儿了?”
陈砚吓得浑身僵硬,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的!吓傻了?”
兵丁不耐烦地晃了晃他,陈砚怀里藏着的那个硬邦邦的饼子包裹和那把猎刀刀柄,不可避免地硌到了兵丁的手臂。
兵丁眼睛一亮!他粗暴地把陈砚掼在地上,不顾他的痛呼,伸手就朝他怀里掏去!
“小杂种!还藏东西!”
兵丁狞笑着,一把掏出了那个油布包裹,又摸到了那把裹在破布里的猎刀
“哈!还有把刀!收获不错!”
陈砚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赖以活命的饼子和唯一像样的武器被抢走,一股巨大的愤怒和绝望猛地冲上头顶!
那是爹娘用命换来的!那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还给我!”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像头被激怒的小狼崽,猛地扑上去,一口狠狠咬在兵丁抓着包裹的手腕上!
“啊——!小畜生!敢咬我!”
兵丁吃痛,发出一声惨叫,下意识地松开了包裹,反手一巴掌狠狠扇在陈砚脸上!
啪!
陈砚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瞬间麻木,腥甜的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身体被巨大的力道扇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里,离他藏身的墙角更远了些。
这边的动静立刻吸引了其他兵丁的注意。
“怎么回事?”
络腮胡兵头阴沉着脸走过来。
“头儿!这小崽子藏了粮食和刀!还敢咬我!”
被咬的兵丁捂着手腕,气急败坏地告状,把包裹和猎刀递给兵头。
络腮胡兵头掂量了一下包裹,又抽出猎刀看了看卷刃的刀锋,撇撇嘴
“就这点破烂?”
他嫌恶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嘴角流血、眼神却死死盯着包裹的陈砚,像在看一只碍眼的虫子。
“妈的,晦气!这点东西还不够哥几个塞牙缝的!”
络腮胡兵头把包裹和刀随手扔给旁边一个兵丁
“收着!蚊子腿也是肉!”
他目光扫过陈砚,三角眼里闪过一丝凶光
“这小崽子…看着碍事,处理了!手脚干净点!”
被咬的兵丁正憋着一肚子火,闻言狞笑着拔出腰刀,一步步朝陈砚逼来
“小杂种,敢咬老子?送你下去跟爹娘团聚!”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
陈砚趴在地上,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耳朵还在轰鸣,看着那雪亮的刀锋逼近,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不!不能死!
爹娘用命换他活下来!他还有饼子!他还有水!他找到的东西都在那个包裹里!
跑!必须跑!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就在那兵丁狞笑着举刀欲劈的刹那,陈砚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地上弹起!
不是向外跑,而是朝着他之前藏身的、那处半塌的墙角废墟猛扑过去!
那里,在他刚才被扇飞之前,他曾瞥见墙角地面有一处不起眼的凹陷!
那是去年夏天暴雨冲垮了一角后留下的,下面似乎是个废弃的、被泥土半掩的菜窖入口!
“想跑?!”
兵丁怒吼一声,挥刀就砍!但陈砚的动作快得出乎意料,而且完全是亡命徒般不顾一切的扑击!
刀锋擦着他的后背掠过,带起一片破布和一丝血线!
但陈砚已经扑到了墙角,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记忆中那处松软的凹陷狠狠一跺脚!
哗啦——!
本就因大火和之前的撞击而结构松动的墙角地面,承受不住这拼尽全力的一踏,瞬间塌陷下去一大片!
泥土、瓦片、砖块、烧焦的木料轰然坠落!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土腥气扑面而来!
陈砚的身体随着塌陷的泥土一起掉了下去!下面果然是个不大的、废弃的菜窖,堆满了腐烂的菜叶和淤泥,虽然摔得他七荤八素,但厚厚的淤泥也起到了缓冲作用。
“操!小兔崽子!”
上面的兵丁被这突如其来的塌陷吓了一跳,收刀不及,差点也跟着栽下去,气得破口大骂。
“废物!连个小崽子都抓不住!”
络腮胡兵头脸色铁青,指着塌陷的洞口
“下去!把他给我揪出来!剥了他的皮!”
被骂的兵丁脸上挂不住,骂骂咧咧地探头朝黑黢黢的洞口里张望。
里面很黑,只能隐约看到淤泥和晃动的人影。
“小杂种!给老子滚出来!”
兵丁吼着,一手扶着洞口边缘,一手握着刀,小心翼翼地探身,想把脚踩下去。
就在他身体重心前移,注意力全在下面黑暗中的陈砚身上时——
蜷缩在淤泥里、浑身冰冷颤抖的陈砚,眼中猛地闪过一丝与年龄绝不相符的狠厉!
他手里,紧紧攥着刚才摔下来时,在淤泥中摸到的一块边缘锋利的、半截破瓦片!
机会!只有一次!
在兵丁的脚即将踩到淤泥的瞬间,陈砚如同潜伏的毒蛇,猛地从淤泥中暴起!
他根本不顾及对方手里的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锋利的破瓦片,狠狠扎向兵丁毫无防备、正低头探视的脖颈侧面!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器刺入皮肉的闷响!
瓦片虽然粗糙,但边缘极其锋利,加上陈砚拼死爆发出的力量,竟然深深刺了进去!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溅了陈砚一脸!
“呃…嗬嗬…”
兵丁的身体猛地僵住!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嗬嗬声,手中的腰刀“当啷”一声掉落在淤泥里。
他徒劳地捂住喷血的脖子,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菜窖的淤泥中,溅起大片的污秽,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惊愕和死亡的恐惧。
陈砚浑身都被温热的血和冰冷的淤泥包裹着,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握着沾满鲜血的破瓦片的手抖得如同筛糠。
他看着近在咫尺、死不瞑目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却被他死死压住。
杀…杀人了…
这个念头冰冷地钻进脑海,带来一阵眩晕。但他没有时间恐惧!上面的兵丁听到了动静!
“老二?!老二!下面怎么回事?”
络腮胡兵头惊怒的声音从洞口传来,脚步声靠近!
陈砚一个激灵!他猛地甩掉脑子里混乱的念头,求生的本能再次主宰了身体!
他飞快地在那兵丁尸体上摸索,摸到了那个装着饼子和盐粒的油布包裹!
还在!
他一把抢过来,塞进怀里。又捡起兵丁掉在淤泥里的腰刀!虽然沉重,但比他那把卷刃的猎刀强太多了!
他看都不看那尸体一眼,转身扑向菜窖深处。
就在刚刚窝在淤泥里的功夫,他看到这个菜窖后面,似乎有个被耗子打通的、通往屋后荒地的窄小通道!
“妈的!有诈!给我下去!”
络腮胡兵头气急败坏的声音在洞口响起。
陈砚咬着牙,忍着腿伤和浑身的剧痛,像只泥猴一样,手脚并用地钻进那个散发着浓烈霉味和动物粪便臭气的狭窄通道!
身后,传来兵丁们跳下菜窖的落水声和愤怒的叫骂!
通道狭窄而曲折,布满了蛛网和湿滑的苔藓。
陈砚不顾一切地向前爬,锋利的石块和突出的树根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留下道道血痕。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森林!往村后的森林跑!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透来一丝微光!他猛地钻出通道,一股带着草木清冷气息的空气涌入肺中!
外面正是村后那片荒草丛生的乱葬岗边缘,再往前不远,就是黑黢黢、仿佛巨兽张开大口的森林!
“在那!小杂种钻出来了!”
身后传来兵丁的怒吼!三个身影:络腮胡兵头、年轻兵丁和另一个壮硕兵丁正狼狈地从菜窖另一端的破口钻出来,身上沾满了淤泥,脸上带着暴怒和杀意,朝他猛扑过来!
陈砚头也不回,用尽吃奶的力气,拖着伤腿,一头扎进了茂密的森林!
“追!宰了他!”
络腮胡兵头简直要气疯了,堂堂巡检司兵丁,被一个毛孩子耍了还折了一个人!这要是传出去,他这兵头也别干了!三人挥舞着腰刀,紧跟着冲进了森林。
森林里光线昏暗,盘根错节,藤蔓丛生。陈砚小小的身体在这里反而成了优势。
他对这片林子太熟悉了!小时候跟着张猎户进来过几次,虽然都是在外围,但哪里有大坑,哪里有荆棘丛,哪里有野兽留下的痕迹,他都隐约记得。
他像只受惊的鹿,在林间跌跌撞撞地狂奔,专挑最难走的地方钻。
身后的追兵体型更大,穿着皮甲,在密林里速度远不如他灵活,被荆棘和藤蔓绊得骂声不断,距离反而被拉开了一些。
“分开!包抄他!”
络腮胡兵头经验老道,怒吼着指挥。年轻兵丁和壮硕兵丁立刻分左右两侧,试图绕到前面拦截陈砚。
陈砚的心脏狂跳,肺部像着了火一样疼。
他知道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他受伤的腿越来越沉,体力也快耗尽了。必须想办法!
野兽…张猎户说过,这片林子深处,有狼!还有…野猪!
一个疯狂而血腥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陈砚的脑海!
他猛地刹住脚步,不再往深处跑,反而朝着记忆中一片布满腐烂落叶、散发着浓重腐殖质气息的低洼地带跑去。
那里,张猎户曾警告过他,是野猪群经常拱食的地方!
他一边跑,一边抽出那把抢来的腰刀!
刀很沉,他几乎要用两只手才能勉强握住。他咬着牙,对着自己之前被瓦片划伤的手臂——那里本来伤口就不深,血已经快凝固了——狠狠一刀割了下去!
嗤啦!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温热的鲜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手臂滴落在腐叶上,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小畜生!看你往哪跑!”
左侧,那个壮硕兵丁狞笑着从一棵大树后绕出,堵住了他的去路!
右侧,年轻兵丁也包抄过来。络腮胡兵头则从后面追了上来,三人呈合围之势!
陈砚脸上露出一丝惊恐绝望的表情,身体瑟瑟发抖,仿佛被逼到了绝境。
他握着刀,背靠着一棵巨大的古树,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滴落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格外清晰。
“妈的!还敢动刀!”
壮硕兵丁看着陈砚手臂上流下的血,舔了舔嘴唇,眼中凶光更盛,挥刀就冲了上来!
就在这时——
“哼哧…哼哧…”
一阵低沉、暴躁、如同闷雷般的喘息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树木被撞击的咔嚓声,猛地从陈砚身后的密林深处传来!
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泥腥和野兽体味的恶风,扑面而来!
“什么声音?!”
络腮胡兵头脸色一变,猛地停住脚步!
已经冲到陈砚面前的壮硕兵丁也惊疑不定地停下了动作,扭头看向声音来源。
说时迟那时快!
陈砚眼中那丝绝望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他根本不去看冲来的野兽,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向旁边一个打滚!
轰隆!
一头体型庞大如同小牛犊、獠牙森白、鬃毛倒竖的狂暴公野猪,带着摧毁一切的蛮横气势,如同黑色的攻城锤,狠狠撞在了陈砚刚才背靠的那棵古树上!
碗口粗的树干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摇晃!落叶纷飞!
野猪显然是被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发了狂!它猩红的小眼睛瞬间锁定了离它最近、身上同样沾着血腥气的壮硕兵丁!
“吼——!” 野猪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后蹄猛刨地面,低头挺着那对致命的獠牙,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惊呆了的壮硕兵丁猛冲过去!
“不——!”
壮硕兵丁魂飞魄散,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被狂暴的野猪狠狠撞飞!
沉重的身体砸在一棵树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随即被冲势不减的野猪用獠牙狠狠挑穿!惨叫声戛然而止!
“老赵!”
年轻兵丁吓得面无人色,腿肚子都在转筋!
络腮胡兵头也是头皮发麻!他当兵多年,但平时欺压的也不过是草杆一样的贫民,哪里见过如此凶悍的野兽?
他下意识地举起腰刀,对着那正在撕扯壮硕兵丁尸体的野猪怒吼:“畜生!找死!”
他的吼声和举刀的动作,立刻吸引了野猪的注意!
野猪抬起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络腮胡兵头,獠牙上还滴着血和碎肉!
“不好!”
络腮胡兵头心头一寒!他猛地一推吓傻了的年轻兵丁
“快跑!”
但已经晚了!
野猪抛下被撕烂的尸体,发出一声更加暴戾的咆哮,四蹄翻飞,卷起枯枝烂叶,如同失控的战车,朝着两人猛冲过来!
“啊——!”
年轻兵丁吓得转身就跑,却一脚绊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上,摔倒在地!
野猪瞬间冲到!巨大的獠牙毫不留情地从他后背捅入,从前胸穿出!将他整个人都挑了起来!年轻兵丁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四肢在空中徒劳地挣扎!
络腮胡兵头肝胆俱裂,哪里还顾得上同伴,转身就朝着来路亡命狂奔!
什么功劳,什么面子,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想逃离这头恐怖的野兽!
野猪甩掉串在獠牙上的尸体,猩红的小眼睛再次锁定了逃跑的络腮胡兵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迈开沉重的步伐追了上去!
沉重的脚步声和树木被撞断的咔嚓声,以及络腮胡兵头惊恐绝望的惨叫,迅速远去,消失在密林深处…
陈砚蜷缩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面,浑身被冷汗浸透,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身体因为脱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听着远处传来的、渐渐微弱的惨叫声和野兽狂暴的咆哮,牙齿深深陷进手背的皮肉里。
不知过了多久,森林深处彻底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几声若有若无的、属于其他掠食者的低沉嘶鸣,它们显然被这里的血腥味吸引过来了。
陈砚一动不动,像块冰冷的石头,在灌木丛的阴影里,一直等到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彻底被黑暗吞噬。
浓重的黑暗和森林中特有的、带着草木腐烂气息的寒意包裹了他。
他这才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从藏身处爬出来。没有去看那两具血肉模糊、甚至可能已经被其他野兽啃食的兵丁尸体,也没有去追寻络腮胡兵头的下落。
他拖着那条剧痛难忍、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一瘸一拐地、艰难地挪动着,远离这片刚刚成为野兽猎场的血腥之地。
怀里的饼子包裹冰冷坚硬,腰间的刀沉重地坠着,手臂上的伤口被冷风一吹,火辣辣地疼。
黑暗的森林如同巨兽的肠胃,将他小小的身影彻底吞没。
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疲惫,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滋生的东西。
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
如此沉重,如此血腥,如此…冰冷。